《[姜钟]与丞相书》曹不

2、02

　　景耀三年九月廿一
　　宜裁衣，伐木，畋猎；忌置产，开渠，栽种

　　丞相，今年成都、梓潼与涪城都是稻谷大熟，各处举办了不少酬神的祭典呢。

　　虽然大家高兴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我还是觉得，少主在都城举办的祭典奢华了一些。我们现在还在备战，应该把多余的钱财都用在养兵上不是么？我有劝告少主，他却说现在是乱世，该弄些好玩的，让将士们开心一天是一天。我找不出理由反驳，但终归还是觉得过于铺张不太好……

　　傍晚边，我再次去营地转了一圈。那里面也是一派过节气氛，少主下的令，所有人痛饮三天，整片营地都是热闹非凡。
　　远远的就看到仲权在跟一些弟兄们围着篝火笑闹。

　　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立刻就能跟人打成一片。真是让人羡慕的性格。虽然说仲权已经过来蜀地好些年，没人会再把他当外人，但这也是因为他天性开朗，所以很容易就能感召到身边的人吧……

　　我没有过去凑热闹，只是找了个僻静角落，取出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

　　可能我天生就不太适应热闹过头的气氛吧。丞相也说过我过于矜持。想当年，我初来蜀地，完全就是外人一个，除了丞相谁也不认识，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呢。是丞相带着我到处拜访朝臣，在每个人面前都大大称赞了我的才能和天赋。我知道您是在为我铺路，但还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我明明远没有丞相所说的这么优秀。

　　那时我深刻的见识到了丞相的声望。很多的蜀国重臣都赞不绝口说您收了个好徒弟。当然，必然有人与您一向不睦吧，去光禄勋李严大人府上拜访的时候，他就说，“我看也稀松平常”。

　　和丞相相比，我本来就稀松平常。于是顺口就应了一声“是极”……您马上就拿扇子敲了我的头呢……这也是我第一次直接领教了您的扇子，不愧是在战场上扇死过人的，力道并不亚于武将的全力一击，真不愧是丞相。

　　然后您与李严大人展开了长达三个时辰的舌战。因为是闭门之战，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李严大人第二天罢朝未来。据家丁所说，李大人在家哭湿了三个枕头，抓破墙两面。后来他们父子见到我都绕着走……丞相。关于您的辩才，在未见您面之前就早有耳闻。只是我依然觉得，口舌笔墨与利剑一般皆为凶器，除非临阵对敌，或是苦大仇深，否则还是少用为妙吧……

　　虽然您也教过我不少驳论技巧，但是因为我的愚昧，总是无法融会贯通呢。真是对您不住。

　　说起来，如果我能与仲权一般立刻能与同僚融洽相处，您也不必四处替我打点了。

　　想到仲权，我朝他的方向看去，却是一个四目相对。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向我跑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扎堆，所以特地帮你抢了一壶葡萄美酒。这可是西域送过来的，只剩一壶了呢。”
　　仲权把壶往我怀里一塞，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仲权。听说一会你也会参加剑技表演，可得好好表现。”
　　“嗯？唔……我尽量啦！不过吧，耍得再好看也没有用啦，风头肯定会被那家伙压过去。”仲权撇了撇嘴，示意众士兵围成的圈内，此时正兴高采烈耍着大刀，展示剑技的关索将军。

　　关索将军手中的武器，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关云长的成名武器青龙偃月刀。关索将军的刀技亦有依稀的乃父之风，刀光过处划出一道道青影，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刀锋的凛冽，引得众人此起彼伏发出惊叹和喝彩。
　　“呵……原来如此。”

　　青龙刀在关将军战败身亡后，一度落入潘璋手里，但终于又被关索将军夺回。
　　即便逝去多年，关将军在众人心中依然是神祗一般的存在。这对关索将军来说，是荣耀也是一种负担吧。

　　我忽然想到，仲权的父亲是擅长千里奔袭，声威赫赫的将军夏侯渊，更是魏国首屈一指的神箭手。可是，挥舞着大剑刷刷砍人的仲权，武艺却跟弓箭半点不沾边。

　　我将这个疑惑跟仲权说了，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自己没继承老爹那方面的天赋，射出的箭准头一向不好。

　　“准头不好？”
　　“是啊。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老爹就喜欢带我去靶场练习骑射。他是每次都三连射正中靶心的，但是我，不是射进地里就是射进靶子后面的树……”

　　“这，这样。如果天生不适合用箭，这也没有办法吧。”

　　“老爹也是这么说啦！但老实说，我很不甘心哎。所以一直有缠着老爹训练我……”
　　“那后来呢？”

　　“……别提了。一直没有进展。直到有一次，宫里举行田猎，我跟老爹一组带着弓箭出行，打赌谁先能把树梢上那只燕子射下来。然后我就射了嘛……”

　　“……结果如何？”

　　仲权继续挠着头。“我明明是对准那只鸟射出去的啊……为什么箭会插到老爹发髻上去呢？……我一直都没有明白。”

　　“……”
　　“那天真是惨啊。我第一次听到老爹叫那么大声，十里外都听得见。还有那天我的屁股快给老爹打烂了。后来，他再不让我碰弓箭了。”

　　“……这样。”果然，不适合就是不适合，选择兵器也得看自己能擅长哪种呢。
　　“所以，后来我就改用剑了。不过准头不好这一点是改不过来了。”仲权闷闷的说，“就算用的是剑，一开始总是砍歪，有次砍想砍前面的敌军，但是却把那人后面的大樟树削成两段。”
　　“但是，你现在似乎没有这些困扰了呢。”
　　“可不是，武器的问题嘛。打铁的师傅说，只要给我准备个头再大一点的武器，那就怎么砍都不会失掉准头了。”他得意的说。我想起仲权的兵器，比他身板还宽阔的剑身跟比他本人还高的剑尖，流下了一滴冷汗。

　　“后来啊，我一说要陪我练箭，老爹就找各种借口推脱，有时候装肚子疼，有时候干脆威胁要拉我去游泳……他明明知道我不会游泳的。真是个头疼的老爹啊。”他笑着说，眼神却忽然透出些许落寞。“不过，我都快忘记头疼的感觉了。让我想起一次也好。”

　　……定军山一役，夏侯将军就败于黄老将军之手。然后过了不到一年，黄老将军也去了。
　　“虽然说这个问题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但是仲权。你……曾经有怨恨过蜀国吗。”

　　仲权愣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可能是因为，老爹生前总是会提到黄老将军吧。他总是很感慨的说‘黄忠那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眼睛却一点都没花’，每次提到黄老将军总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当然最后他总会补上一句‘不过别忘了，你爹才是天下无双的神箭手’。”仲权顿了顿，继续说，“我想，老爹其实很中意这个对手吧……虽然战败，他心里也没有真的怨恨黄老将军才是。”

　　我静静的听着。

　　“哎哎……说起来上次，你也看见了吧？郭淮又叫我反省了。可是就算他这么说，我才没有回去的打算呢。”仲权蹬腿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嘟囔着说。“魏国早就不是以前的魏国。老爹不在了，伯父跟主公也死了。就算去上朝，满眼都是司马家的人，曾经支撑起大魏的曹家跟夏侯家，说话还得看他们脸色。”

　　我想，我是可以理解仲权的心情的。离开家乡，有为了功名毅然离开的也有迫于无奈离开的。但是，家乡是否值得留恋，是看那里是否有值得留恋的人。

　　有那样的人存在，那块土地才有守护的价值。

　　所以仲权可以毅然投奔蜀国……就跟当年的我一样。
　　遇见丞相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所以我会将我的一生全部奉献给蜀国，这里才是我的故乡。

　　“呀呀呀……不说这么伤感的话题了，酒都变得难喝了啦。”仲权说着又饮下一大口。我顺着话茬，对他说，不如今晚你就表演弓术吧？

　　仲权歪了歪脑袋，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那么喜欢射箭，肯定经常还是在偷偷练习，难道不想让大家看到你的成果么？”

　　仲权展开一如既往开朗的笑容，然后站起身来。“没错没错，就是这样！不如待会就展示箭艺好了！我真的有经常练习……真的有！已经进步很多了！”

　　仲权将酒杯往旁边一放，然后兴高采烈的往人多的地方跑去，宣布自己即将表演弓术。

　　正在虎虎生风的挥舞着大刀的关索将军立刻停止了动作，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旁边的弟兄们也变得鸦雀无声。

　　随后，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大帮人在瞬间跑得干干净净。

　　看着就知道了，想必之前某次，仲权已经跟他们做过箭术练习了吧……

　　我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默默看着仲权一边往前狂奔一边喊着“你们去哪里，跟你们说话呢，回来……”一边暗自庆幸他恢复心情。

　　天色渐暗，点点繁星逐渐显露出来，明天一定是个好天吧。

　　希望接下来的战事也能像这次这样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