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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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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微微凉,携着扰人的尘土味。
华灯初上的扬州城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停止白日的喧嚣与繁华。
马蹄在东大街的条石板上“得儿得儿”奔踏,绛色云顶的马车很快出得城门。
“车里边是花家七少爷?天都黑了还出城?”捕头梁三指指地上的车轮印,歪着脖子瞅一眼守城小吏腰间的木牌。
“正是七少爷。”花家作为江南首富,区区一守城小卒可不敢做出任何阻拦。
闻言,梁三轻笑,“七少爷今个儿路赶得可急?”
“小的不知。”城吏垂下头。他一个日子过得叮当响的老百姓,管这种闲事做甚。
没得到满意答复,梁三也不恼,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几文钱,“交了差买些小酒喝。”铜板精准地掉进对方手里。
然后,梁三若拍拍褂子上的尘土,转身朝城里最繁华的朱雀街大踏步走去。
“你猜西门吹雪会去哪?”陆小凤拿起放置在他和花满楼之间矮桌上的酒杯,囫囵地吞下里边的液体。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杯子里的酒味道比平日百花楼里的淡上几分。
“扬州。”花满楼定定地说。
从出城到现在,花满楼似乎一直在把玩手中的扇子,表情却是少有的凝重。
陆小凤拿起酒壶,给桌上的两个杯子添满,“拾一身上有血迹。”将一个杯子递过去。
“啪”一下,温润的男子收起折扇,接过酒杯,“没伤着就好。”虽不知因何沾上血迹,刚才他并没有感觉到拾一的内息有任何不妥。
见花满楼喝下了酒,又稳稳地将杯子放在桌上,继续添酒,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不过这个念头顷刻间就被消散。陆小凤不管闲事,谁来管?
“我今天跟踪他!而且是正大光明地跟。”
“结果如何?”
“到茶馆听说书,向人打听名山胜水,还在贵宾楼点了美味佳肴,又去成衣坊取了衣装。”
“之后呢?”
“之后我就遇到了江小山。”
花满楼脸色微霁。他又打开扇子,动作优雅地扇着。
“年轻人不简单。”
陆小凤望一眼撩起了布帘的窗外,那里清隽的月光中道路边的景致显得格外迷人。
“他会医术?”一阵沉默过后,花满楼堪堪开了口。
“毒医银针不是谁都可以拥有。”陆小凤的声音不大,“毒医”两字却说得极重。
“拾一没害过人。”那么笃定。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份笃定从哪来。
听着花满楼的回答,陆小凤笑了,笑得爽利,“毒医银针重现江湖,会不会如十五年前般引出一场江湖争斗?”习惯地摸摸嘴边胡子,他有些犹豫,“像拾一这样的年轻人,不适合江湖。”
陆小凤清晰地记得那夜无意间经过百花楼一街之隔的屋顶,因为好奇而驻足揭开瓦片,他看到屋子里被疼痛折磨的少年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还有手臂上蜈蚣般的黑脉。他同样也知道在扬州城的这些日子那个年轻人终日闲散过活四处游玩享用美食走马观花。
那一夜,他一眼就认出少年手中的就是消失在江湖上十五年唐门圣手“毒公子”的“落梅银针。”
除去每根针上的梅花标记,其针法也独步武林,当年见识到的时候陆小凤还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子。
少年使用的针法稍有改变,甚至全无内力的一招,陆小凤却能肯定,他用的就是“毒医银针。”
偏偏他会出现在扬州,而且就住在百花楼对面。
对这个拾一,识人无数的陆小凤也不明白了。
也罢,只要不像三年前那样。
他是真的不想再有人欺骗花满楼。
那样的事情,对花满楼来说,一次就够了。
尽管花满楼并不是如他人所想般容易受伤。
花满楼的豁达,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欺骗和伤害。
花满楼对一个人的喜欢,只是他自己的喜欢,不会要求回报。
在这个世界上,花满楼可以为陆小凤不顾生命,同样陆小凤也甘愿为花满楼赴汤蹈火。
不管花满楼自己在不在乎,陆小凤第一个会站出来,只要出现在花满楼身边的人,尤其能让花满楼特别在意的人,陆小凤都会慎重考查。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
三年,整整三年,陆小凤以为花满楼放下了,花满楼也以为自己放下了。
然而,谁都没有忘记当年上官飞燕的欺骗和石秀雪的死。
花满楼与人为善,任何人都可以走进百花楼,任何进入百花楼的人都可以寻得花满楼的帮助。
只不过,花满楼没有再去喜欢任何一个女人。这就是问题所在。
陆小凤觉得,花满楼需要去喜欢一个人。
那样的花满楼,会因为心有所系而紧张、情绪化,那样的花满楼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整日和花草相伴焚香抚琴的花满楼,心明澄亮,那样的人更像超脱世事没有七情六欲的神,就如江湖上传言,花家七童,花神下凡。
当初陆小凤听到那样的传言,不过一笑置之。而如今,心底却生出丝丝涩意。
其实,他更希望见到花满楼多些凡夫俗子的烟尘味。
花满楼不知道静默一刻陆小凤会思量这么多。最近,他确也觉察出自己某些方面有些不妥。当年那个女子的忌日快到了。
他总是不能忘,如花般的生命就那般静静地在自己的怀中消逝。
他想救,却无能为力。
花满楼想起拾一,诚如陆小凤所言,那样的少年,不适合江湖。
“他就要离开了。”花满楼轻轻叹道。
陆小凤喝光酒壶里最后一滴酒,“离开了还在江湖之中。”
既然那小子喜欢自由,就该将同麻烦有关的一切好好收起来。
花满楼没再说什么,静静感受从车窗中吹进来的清风。有些凉,但能让人冷静。
以往拾一都是个守时的人,今天却晚了一个时辰。
进门的时候,张伯刚将饭菜放回锅里准备再热,看到他,少不得唠叨几句。
“下次不会了,今儿往山坳里走得深些,不过收获颇丰,张伯,您瞧!”笑嘻嘻地指了指放药草的布包,“吃饭喽,好香!”
接过张伯递过来的饭菜,立刻大口大口吃起来。
老人看他粗茶淡饭也香好养活的样子,心情愉悦。
北山山坳,悬崖峭壁凶险异常,扬州城里晓事的人都知道,亏得他一身本事。看他这几日回来就是捣鼓些药材,老人估摸着这孩子以后是要做郎中的。
这年头,行医救世,多难得。
这样想,老人心中越发高兴,他甚至为自家住着这么一位年轻有为的后生感到自豪。
用过晚膳,拾一回房去洗漱换衣,将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又记起刚在百花楼大门外的情形。
“青叔从家里带了些糕点,放在灶间,拾一会喜欢的。”花满楼的声音总那么悦耳,马车里黑漆漆的,看不大清楚,拾一就觉着他定然是微笑着的。
“哦!谢谢花大叔,谢谢花公子。”转身回张伯家,糕点明天在来拿,不想后边一人“哧“地笑出声,“小娃娃原来还是贪吃猫!”听声音,不是陆小凤是谁!
拾一也不计较,贪吃就贪吃,猫儿也没什么不好。
她可不是油嘴滑舌的人的对手,拾一有自知之明。
想想此刻他们到了哪里?花满楼用马车的次数不多,确切说认识他以来,都没见过他用马车。
不是她该计较的事情。
将日间采回来的药草分类安置好,看会医书,早早睡下。
第二天醒来,难得早起。
看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洗漱完毕,拾一打算去百花楼看看,不知花满楼他们回来没,这两日紫朱草长得可好?
当然她也不会忘记百花楼灶间的糕点。
刚一脚踏进百花园,想说空气清新,世界美好来着。
迎面就被一股冷飕飕的强气压给迫得大气不敢出。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一定不会知道那是啥感受!
远远望去,小径尽头,百花楼的大厅里坐着的除花满楼和陆小凤,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
细看,还是不了!
那人一身出尘的白衣,长相也英俊,面色极冷!刚不小心触到的目光,渗人!
在哪见过?
努力想,没得出个所以然。
“拾一大清早紧赶着惦记糕点来了?” 陆小凤的出声总是很合时宜地让拾一想快点离开。
进还是退?
记起自己是来照顾花草的,“拾一不打扰各位。”朝花满楼笑了下,算打招呼,也不管人家能不能接收到,直接转身往园子里花木深处一钻。
那个穿白衣服的总盯着自己,拾一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引人注目。
去看下紫朱草的情况,既然花满楼回来了,其他花草应该也用不着她来打理。
可以早些往北山找赤灵芝,虽不见日头,可能还会下雨,去碰碰运气也好。
自从昨天见着赤灵芝的踪影,她已经等不及了。
离开百花楼之前,先去了灶间的,当然也拿到了花青从花家带来的糕点,很美味。可以当做今天的午饭,打了包。
“你要出门?”离开百花楼必经的小道上,花满楼站在一棵丁香花下,他朝着拾一笑得暖如初阳。
明明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脸还是有些发烫?
再次感叹花满楼待人满满的诚挚度,和这样一个人相处,想变得没存在感都不容易。相处久了,再弱小的人也会自信心暴涨。
点头,“我要去市集......拾一先走了。”
她经过他的身边,带走一身浓郁芬芳,属于丁香花的香气。
“小心些。”
似是自言自语,对早就消失在门口的那个身影。
花满楼摊开掌心,那里何时跌落一朵白色丁香,静静绽放。
从市集购了攀爬用的辅助工具,足够长的绳子和需要再加工的铁钩。
去危险的山谷采药,以前毒叟在的时候也做过,加上轻功还有工具,胜算高些。
只要真是赤灵芝,拾一很有自信能采到,尽管今天天公不作美。
到达北山山坳的时候,天色阴沉,一时三刻雨水将至。
拾一最终决定下去一趟。
若情况不乐观,再回来就好。
然而她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很多时候,大雨和狂风是相伴的。
前些天即使下过雨山中湿漉漉的,也是小心翼翼避开最恶劣的那一刻。
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沿着湿滑的峭壁攀爬到大概离谷底一半距离,忽然狂风大作。
突如其来变故,让她分心,也因此,指间一松,整个人往下掉,幸好,手里抓着绳子。
权衡往上爬比较省力或是直接向下,理智说应该回去。
正要行动之际,看到下边某处石缝中类似“赤灵芝”之物。
目测五六十米。
拾一决定冒一次险,先去看个究竟,然后直接下去谷底,距离上更方便。
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下。
近了近了,挡住“赤灵芝”的大石头就在眼前。
突然,嗖地串出一个红影。
惊魂未定地望过去,是条赤练蛇,吐着红杏从头到尾赤焰如火,普通赤练无毒,可这是条血赤练,形体上要比普通赤练大许多,而且剧毒。
若不是下去之前周身涂了蛇虫鼠蚁闻之会迅速避开的药膏,后果......
那赤练大概是惧了拾一身上的气味,没缠过来,却在四五米外继续虎视眈眈。
大雨终究滂沱而至,狂风将整个山谷席卷得轰轰作响。
再试一次!
拾一松开一只手,想抓住边上岩石一角。
糟糕!打滑!
刚这么一想,整个人下坠。
惯性太大,风雨攻势凶猛,早已酸累的另一只手没抓住绳子。
也试过几次借助轻功攀上周围的树枝或岩石,可惜无果。
现在仅能指望抵消些下落的重力,不至于摔得太惨。
若在以前,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来爬悬崖,也没料到有一天摔下悬崖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世事难测。
以为凭着轻功不会受伤,人算不如天算。
总算着陆,她以为已经安全,不想一个没站稳又沿着石头上的青苔摔下去,甚至被大雨冲到水里。
忍受剧痛从水里爬上来,才发现膝盖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渗,触目惊心。
得马上止血,然而,很快地她又悲催地发现一直背在身上的布包不见了。
银针,药物,点心!!!都没了。
以拾一现在的伤势,根本不能动,别说运轻功四处寻找。这条腿,除去外伤,十有八九骨折了,若不小心应付,这样的环境,会变成瘸子。
雨一直下,一刻也不停。
天黑了。
受伤的人更容易变得饥寒交迫,虽用按压穴位的办法止了血,但先时流失了好些,头顶有块大石头遮去大半雨水也无济于事,身上的热量一点点流失。
冷!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好冷!
夜幕中的黑最可怕,甚至能感觉到身边无数毒蛇猛兽在窥探她的血肉。
里衣口袋中最后两粒驱毒丸未必能支持多久。
又冷又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风继续呼啸,雨哗哗砸落,寒气侵袭一切可以侵袭的存在。
这一夜,漫长而孤寂。
拾一知道自己开始发高烧,到后半夜,即便寒冷刺骨,她也能觉出额头的温度越来越烫。
希望不会烧坏脑子。强撑着不入睡,若是在这毫无安全保障魔魅般的黑夜中失去知觉,形同将自己交给一切未知的凶险。
天渐渐亮了。
哆嗦着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粒驱毒丸,艰难地吞进肚子里。
希望不会有毒蛇来咬她,至少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
一天一夜,对这具受了伤的饥寒交迫发着高烧尤其还是孩子的身体来说已经快到极限,何况她根本没休息过。
好累。
轻轻阖上眼。但愿只是个梦。五年了,这个做了五年的梦,醒来后会在何地?
被困住,本该努力求救,可是她做不到。
天亮了,连睁开眼睛都没力气。
也好,这样,就不用再忍受毒发时锥心刺骨的疼痛,更不用千辛万苦寻找劳什子稀世奇药。
意识渐渐陷入模糊。
她想到花满楼。那个人,温润一笑的风采。
后来,花满楼消失了。
拾一发现自己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的时候。
她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天,和父亲一起逛公园,还买了几本书,后来下馆子吃馄饨面。
真好。
若能回到过去。
拾一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