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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朝雪暮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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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四壁,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晚。一轮明月带着清亮如水的月光,缓缓升上柳梢。蛙鸣与蛐蛐声在池塘边交织一片,水面上浮起一道月光,月光流动,碎成一池的金光。晚风习习,斑驳的树影映在假山之上,仿佛飘动着的人影。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那是十年前,荆州方家,月色下的花园。
池塘边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空气中浮动着淡淡幽香。方家本是荆楚一带的富贵之家,世世代代以经商为生,方老爷爱好收藏各种花花草草,方家的大小姐更是心灵手巧,种的一手好花。
“噗——”一粒石子投入池中,池边的青蛙也一个接着一个“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搅乱了一池的流光。一个带着几分稚气、几分焦躁、几分俏皮的声音彻底打破了夏夜的宁静:“姐姐,你骗人!都这么久了,花还没开!”
不过十来岁的方暮雨坐在池边,抱着双腿,生气一般嘟着嘴。白玉琢成的脸上依旧艳丽而显稚气,却没有那道可怖的伤痕。一双手轻轻搭在方暮雨的双肩上,方朝雪蹲下身子,那张婉约清丽的脸凑近方暮雨,脸上没有凄怨、没有哀婉,只有无尽的温柔与疼爱:“我的好妹妹,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昙花只在夜晚开放,花期又短,当然要等等才能看到啦!”
“切,看花是假,看人才是真的吧!”方暮雨头故意一偏,不再理会方朝雪。
方朝雪一愣,面颊泛起红晕,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了:“你……你胡——胡说什么了!就这样跑出来,害我和你陆大哥担心半天!”
陆云是陆尚书的儿子,长于书香门第,家教甚严,性情温和。由于陆父和方父是知交,陆云从小便于两姐妹一同长大。姐姐方朝雪温柔体贴,自是与陆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妹妹方暮雨刁蛮任性,常常捉弄陆云,温润的少年虽无可奈何,却也总会逗逗这个小妹妹,抑或是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这次陆云听说方府种植的几株昙花要开了,更是不远从长安赶到荆州。
“哼,口是心非!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快点走吧!免得阻碍你们你侬我侬——”话还没说完,方朝雪便轻轻敲了敲方暮雨的头,秀眉一颦,吒道:“你这个小脑袋瓜每天在想些什么了?好的不学,竟学这些!花要开了,你是走是不走?”说罢,方朝雪起身欲走,衣袖却被方暮雨紧紧攥住。
“姐姐,我很害怕。”方暮雨头低的下下的,声音低沉的仿佛啜泣。
“嗯?”方朝雪俯下身子,有些疑惑,一向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妹妹今天这是怎么呢?
方暮雨抬起头,眸中星星点点,豆大的眼泪似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我害怕陆大哥会抢走你!我害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就像……像娘亲一样。”
在方暮雨刚刚两岁的时候,两人的娘亲便病逝了,从此身为长姐的方朝雪便一直照顾方暮雨,陪伴着她长大。方朝雪在心中叹了口气,虽然思想比别的孩子早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啊!方朝雪提妹妹拭去脸上的泪水,刮刮她的鼻子,笑道:“放心,姐姐永远是你的姐姐,谁也抢不走。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听话,别在到处乱跑了,好吗?”方朝雪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望着破涕为笑的妹妹,继续道:“来,我们拉钩钩。”
“姐姐,说好了,不许反悔。”方暮雨稚气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方朝雪。
池面又是一阵骚动,挑起的水花溅得两姐妹一生。月下的陆云蹲在池边,手执一支长玉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丰神俊逸。方暮雨跳起身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陆云,嗔道:“你个死陆云,干什么弄得我一身水?!”
陆云却俯下身子,摸摸矮自己半个身子的方暮雨,眼里满是宠溺,却戏道:“小精怪,就准你在这里玩水?”
这里可是我家的花园,我想干什么用得着你管!方暮雨刚想反驳,却听见抬头看见方朝雪已站起身来,正深情款款地望着陆云:“你不是在□□赏花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啦?”
“我看到昙花已经开了一瓣,怕你们错过,就跑过来找你们了,”陆云也望着方朝雪,眼神却不同与看着方暮雨的宠溺,他的眼仿佛被月色蒙上一层轻纱,变得迷蒙而又温柔。陆云顿了顿,又笑着看着方暮雨,道:“昙花一现,刹那芳华。小精怪,你是真得不打算看了?”
“当然要看啦!本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和你计较了!”说罢,便跑向□□,却在门边停下,回首向陆云和方朝雪挥挥手,喊道:“姐姐,陆大哥,你们快点啊!”
月下的昙花,白玉做的花瓣轻轻绽开,仙姿绰约,流光溢彩,水仙般的幽闲,江梅般的清疏。
陆云用袖子擦擦手中的玉箫,凑到嘴边:“朝雪,今晚的月色如此好,又有鲜花相伴,我们……何不合奏一曲?”
“我,我,还有我!”方暮雨将手举得高高的,一脸的喜色。
陆云眯眼看看方暮雨,笑着道:“你?你会干什么?”
“我……我……”方暮雨手绞着衣角,皱着眉头,眼睛一转,喜道,“我会吟诗,今天先生刚刚教的!”
“哦?”陆云与方朝雪相视一笑,只见方暮雨头一仰,银铃般声音: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视。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方暮雨背着手,摇头晃脑。方朝雪抱着琵琶,纤手四拨。陆云吹着玉箫,面带笑意。年幼的方暮雨并不懂诗中淡淡的忧伤,方朝雪和陆云也尚未经历离别的相思与无奈。月下的三人,脸上的神情或是骄傲,或是温柔,或是深情,却从不曾想过之后的命运竟是如此的颠沛流离。
秋风瑟瑟,落叶纷纷,仿佛蝶舞,几片薄云在苍穹之间飘动,淡若游丝。转眼间便已是秋意浓重之时,枯黄的落叶铺满庭院,偶有人经过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花园里百花凋零,只有几株秋菊开得正盛,傲骨于风中。深深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方府的后院。
才一个转弯,陆云便见到了长廊尽头的方朝雪,她抱着一件披风,在廊下踟蹰,脸上带着一丝愁容。陆云疾步跑到她跟前,小心的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让陆云有些心疼,柔声道:“等了很久吧!”
方朝雪摇摇头,将手从陆云手中抽出,替他披上披风:“我想,你过来必然不记得要披上它,就带了一件过来了。秋意浓重,小心着凉。”
陆云却突然捉住胸前的那双手,方朝雪挣扎了几下,陆云却没有放开,她只有作罢,任凭陆云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温暖结实的胸脯,一起一伏,仿佛有一团火,将她冰凉的手捂热:“方伯伯都和你说了吗?”
“我……我……”方朝雪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却低下头去,避开了陆云的目光。
“这些年,我多次向方伯伯提亲,你都拒绝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陆云仍旧神情地望着方朝雪,眸中仿佛也有一团火,炽热逼人。方朝雪的头低得更下了,陆云却忽然压低了声音:“不用说,是为了暮雨吧!”
方朝雪猛然抬起头,迎上陆云的目光,眼神坚定:“暮雨还小,离不开我。我想等她长大了些,在考虑我们的事。”
“果然,”仿佛松了一口气,陆云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手微微一松,方朝雪的双手便从自己手中逃走,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朝雪,我知道你和暮雨姐妹情深,我也一样,一直把暮雨看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们成亲之后,只要暮雨愿意,你可以将方伯伯和她接到长安来。或者……你也可以留在荆州,我知道,毕竟这里才是你的故土。”
“陆……陆郎……”方朝雪望着陆云,眼中满是感激和依恋,竟一时语塞。
“朝雪,”陆云双臂环抱着方朝雪,将头埋在她长长的秀发中,幽幽发香,沁人心脾。仿佛终于得到默许一般,陆云悄悄握住方朝雪的手,将头凑到她耳边,“做我的新娘,好吗”
“嗯。”过了许久,陆云才听到这一声回答,却依旧喜难自禁,抬起方朝雪的手,郑重而温柔的亲吻她的手腕,半晌才道,“朝雪,你放心。我这次回长安,很快就回来。明年的春天,等我打点好一切,我就娶你过门。朝雪,等我,等我回来。”
两人相视无言,眼波流转,眼眸中有青梅竹马的脉脉深情,有即将分离的依依不舍,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许久,陆云才转身离开,方朝雪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方朝雪满心欢喜,一转身却看见一个小脑袋从门中探出,是暮雨!方暮雨见方朝雪回头,也是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跑着准备离开,却被方朝雪一把拉住。
“暮雨,对不起。我……”方朝雪想起那日在花园中的话,不禁垂下眼眸,却被方暮雨紧紧抱住。仿佛知道姐姐要说什么似的,方暮雨用手掩住她的口,摇摇头,稚气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暮雨是很害怕失去姐姐,但是暮雨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总有一天……会离开姐姐的。虽然一想到那一天,暮雨的心里就会很难受,但是只要看到姐姐幸福,暮雨就很开心,很开心了。”
方朝雪也抱住了方暮雨,泪水从眼角滑落:“谢谢你,暮雨。姐姐,姐姐也很舍不得你啊!”
“姐姐,你放心。我很快就会长大的,而且陆大哥是个好人,把你交给他我也很放心。”方暮雨伸手替方朝雪拭去眼泪,弯弯的嘴角仿佛一钩新月,脸上带着单纯稚气的笑容。
次年的春天,檐上的白雪刚刚消融,门前的翠柳上黄鹂吟唱,青天之上,一行白鹭。只是,方朝雪还未等到陆云前来迎娶自己,却等来了方府的一场灭顶之灾。
方府虽是荆州的大户,但是世世代代从商,从不过问江湖事,直到一日管家的人头挂在了方府门前,连带着还有一封信和一朵已经枯萎的梦昙花。当天夜里,便有许多黑衣蒙面的女子闯入方府,方朝雪亲眼看到父亲一把大火烧了整个宅子,然后将一把匕首插在自己胸上。
“爹——爹——”方朝雪抱着奄奄一息的父亲,颤抖着帮父亲擦去嘴角的血沫。血从父亲的胸口涌出,仿佛一口刚凿开的井,无穷无尽,似乎是攒足了最后一口气:“朝雪……快……快带暮雨走。千万……千万别落在她们手里!”父亲的双目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了神采,头一歪,再无声息。
方朝雪知道父亲已然死去,只是呆呆得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朝雪,这里是怎么呢!”
方朝雪猛然抬头望见一个人正穿过浓浓的黑烟,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来,即使那人用一块白帕捂着嘴,她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是陆郎!陆郎!
火舌沿着纱幔窜上房梁,整个房子很快就成了一个火窟,方朝雪紧紧的抱着来人,在陆云的怀抱中不住的颤抖,她想问陆云为什么现在才来?想告诉陆云自己有多么的害怕,心中有无数话却只是低声啜泣:“陆郎……陆郎……”
“走,我们快出去!”陆云离开长安后便日夜兼程,只想快些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朝雪,谁知还未进城便见到城内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于是急忙让随从与护卫取水救火,自己则快马赶到方府确定方伯伯一家的安危。谁知进城后,更令他吃惊的是,起火的正是方府。
火越来越大,热气烤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断有火星从头上落下,木材燃烧不断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两人终于是从大堂逃了出来。
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回过神来,方朝雪浑身一抖:“暮雨还在里头!”自己竟将暮雨一个留在了火里!方朝雪从陆云怀里挣脱,不顾一切地向后院奔去。
“我去!”陆云急忙追过去,手刚刚触及方朝雪的袖子,想要将对方拉回来,一根一人合抱的门梁轰然倒下,正正向两人砸来。陆云急忙将方朝雪一推,自己也连忙向后连退几步,浓烟呛得他咳嗽不止:“朝雪——咳咳……朝雪……”
火光将整个天空印得通红,陆云眼见着方朝雪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火光中。
火光,血光,哭声,喊声,方府乱成一片。方朝雪捂着鼻子嘴巴,仍是被呛得不住咳嗽,浓烟熏得一双美目眼泪直流,她仍是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不断有佣人从她身边跑过:“有没有看到二小姐?有没有看到暮雨?暮雨——暮雨——”
方朝雪心中涌起一阵绝望,颓然坐倒在地,难道连最后的亲人都失去了吗?忽然她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从花园的方向传来,带着颤抖地哭腔,像一只失去了庇护的小鹿:“爹爹……姐姐……姐姐……”
终于在花园的池塘边,方暮雨蹲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小手揉着眼睛,哭个不停。方朝雪跪在地上,将使劲妹妹揽在怀里,就像是要把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暮雨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
方暮雨抬起头,满脸泪渍,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仍旧不住地抽泣:“姐姐,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觉醒来就到了花园这里?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火?爹爹,爹爹呢?”
暮雨还这么小,要怎样告诉她,爹爹早已葬身火海呢?方朝雪心里一沉,只是抱起方暮雨向出口处跑去,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陆大哥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赶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火势这才渐渐小了下去。透过白烟,方朝雪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赶来,她将怀中的方暮雨抱得更紧了。
屋顶被火舌舔舐得发烫,琉璃红瓦边沿处也被浓烟熏得发黑,众人都未曾注意到,假山后面走出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望着方朝雪的背影,眼里浮现出一丝残酷,蒙在黑纱下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又有几个黑衣蒙面的女子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在第一个女子面前,沉声道:“姑姑,属下等探查了一番,那个方老头已在火海中自裁,刚才那个大丫头就是他的大女儿。”
“嗯,很好。只是便宜那个姓方的了。”那个被称为“姑姑”的人双拳有些不甘心地握紧,却朝假山角落鞠了个躬,恭敬道,“还是三楼主英明,用那个小丫头做饵,省去属下不少事,接下来……”
不知何时,一个人翘腿坐在假山上,没有带面纱,夜色中却看不清容貌,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玩弄着手中的一把银色藏刀,声音淡淡的,不带丝毫感情:“动手!”
正是这一群女子昨日夜里潜入方府,取下管家的项上人头悬于门上,并留下书信威胁方老爷带着两个女儿去江都请罪,否则日落后血洗方府,要是胆敢逃跑,下场就如管家一般。谁料这方老爷竟自己放火烧了宅子,差点打乱了群盘计划,幸好三楼主当机立断,从后院抱来方暮雨,果然引来了方朝雪。
“朝雪,来。”陆云朝方朝雪伸出手,横亘在两人身前的那根门梁已被烧得漆黑,火虽已被扑灭仍冒着白烟,方朝雪伸过手去,在两人之间相触的一瞬,“噗——”门梁上突然窜起火花,火舌燎在陆云手上,陆云一阵吃痛,缩回手去。火一下就将两人隔开,方朝雪仍一手抱着方暮雨,一只手向被火光模糊的陆云伸去:“陆郎……陆郎……”
“原来是尚书家的公子啊!”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陆云背后传来,陆云转身只见带来的随从和护卫已全部倒地,吓得瑟瑟发抖的老管家被人一脚踢过来,滚到身边。他忙扶起老管家,这才看清来人不过一个不过十岁的女孩,一身黑衣,一张吹弹可破的鹅蛋脸,薄薄的嘴唇,漆黑的双眸里却流露出同龄人所没有的冷刻,那声音变得冷冽而不容置喙:“我劝你,江湖上的事还是少参和。”
“你……你是谁?”面对一个十来岁的女童,陆云的声音竟微微发颤,心中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却再也没伸手去握住火焰对面的手。
陆云明明就在前方,方朝雪心里却是一紧,就像再也难见到他一般,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一双手搭在她肩上,一个低沉的声音:“方小姐,还请和我们回一趟江都。”
“陆郎——陆郎——”方朝雪甚至都没向后看一眼,手便向前伸去,不顾火舌吞吐的热气炙烤着自己的皮肤。她不顾一切地伸着手,想要握住那双熟悉的手,可是抓住的只有虚空。泪水夺眶而出,这一次恐怕才是真正的绝望,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喊:“陆郎——”
只是陆郎,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陆郎,那个陪她一起踏青赏花的陆郎,那个与她吟诗作对、笑谈风月的陆郎,那个和她琴瑟和鸣的陆郎,那个用胸膛替她暖手的陆郎,始终是没有抓住她的手。
“姐姐,姐姐!”突然间方朝雪感觉颈上一痛,眼前一黑,似乎一切都安静了,只有妹妹的哭声,那声音却越来越远。方朝雪晕了过去,再无知觉。
陆云在火的那头,想要抓住那伸过来双手,可是那炽热的火苗,还有身旁那个神秘女童,内心的恐惧与迷茫,终究让他迟疑了。直到看到方朝雪被人击晕,他才入梦初醒般扑过去,不顾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知道要是这一次不留下方朝雪,那么此生此世也许真得失去她了。
“少爷,少爷!”老管家死死地抱住陆云,要是少爷此刻插手,那个神秘女童必然会对少爷出手。
“朝雪!朝雪……”陆云看着几个黑衣蒙面人将方家两姐妹带走,消失在夜色里,声音越来越小,终是颓然倒地。
那个女童不经意地冷笑一下,什么情深意重,本来还以为搞定这个尚书公子得花些力气呢!淡淡道:“告辞。”话音刚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可是又多么希望这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当再一次醒来,眼前出现的依旧是和蔼慈祥的父亲,活泼刁蛮的妹妹,以及,温柔如昔的情郎。既然现实如此的惨烈残酷,那就这样永远不要醒了罢!只是神智渐渐清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
那声音小小的,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低声抽泣:“姐姐……姐姐……”
是暮雨的声音,怎么能?又怎么忍心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几乎屈从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方暮雨那张艳丽稚气的脸。
那张脸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光阴,艳丽依旧,稚气却不在。那道自上而下的的伤疤,暗红中透着隐隐的狠辣,可怖中带着深深的怨毒。方朝雪心中却是一痛,收回目光,低首垂眸。暮雨,这些年你过的可好?而我,当年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似乎看出了方朝雪的失神,方暮雨厉声道:“方朝雪,你醒醒!难道你……”
“暮雨,你恨我吗?又恨他吗?”方朝雪的声音,轻轻淡淡,却让方暮雨一怔。她心中还在介意那件事!
昏暗潮湿的地牢,晃动的烛影,手起刀落,鲜红的血流了一地。自己呆呆地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身前的人,那……那真的是姐姐吗?炽热的痛感似乎终于让昏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些,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姐姐,我恨你!我恨你!”
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滑落,最亲最爱的人,终于是全部都失去了,这一生再也不要为谁流泪!
也许那个时候比自己更痛的,是姐姐吧。
“不,我不恨你,也不恨他。”方暮雨低下头,狠狠地咬咬这上唇,压抑着胸中的某种情绪,“他不值得。只是他必须死!因为……”
因为我要活着,和姐姐一起,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活着。那是方暮雨未曾说完的话,却被方朝雪的声音打断:“看来各位今天是非要多管闲事不可了?那就动手吧!”
方朝雪一挥袖,白色的长绸借着内力向叶笙打去。刚刚这两姐妹还说着话,转眼间便已然出手,叶笙一失神,动作慢了几步,白绸从颈边擦过。叶笙一痛,伸手朝颈上一探,柔弱的绸布竟将颈上擦出了一道血痕,看来对方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轰”身后的的窗棂被击碎,卷着飞起的木屑,白绸便又向叶笙背上打去。叶笙向后一仰多了过去,左手一挥几个梅花镖向方朝雪射去。方朝雪却是躲也不躲,左手的白绸一卷,将那些个梅花镖包在绸中,只轻轻一动梅花镖便朝叶笙射去。叶笙向后连翻几个翻身,银索一挥,“叮叮叮”几声,梅花镖被悉数击落。叶笙半蹲在地上,微微喘气,两道白绸便又携着阵阵罡风,向着她而来。叶笙飞身一跃躲了过去,白绸将一边的几个花瓶打的稀里哗啦,趁着绸子被收回的时机,叶笙脚尖一点,向前连掠几步,银索一挥,将两段白绸紧紧的绕在银索上。叶笙嘴角一扬,这下你可发不了力了吧!方朝雪身形一顿,叶笙却借着力向前一转,左手衣袖一挥,轻声道:“丝丝,去!”
红袖中青影一动,一条小青蛇飞蹿而去,朝方朝雪的颈项咬去,丝丝的毒性虽不至致命,但是让她昏上几个时辰还是可以的,到时候再去帮那个笨小子。方朝雪眉头都没皱一下,左手将白绸握紧,又一转将两道绸子挑紧,右手一动,小青蛇便被她牢牢抓在手里。她的手一紧,小青蛇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仿佛是感受到“丝丝”的痛苦一般,叶笙眉头一皱,失声道:“啊,丝丝。”
叶笙手一松,银索一送,白绸飞了回去。方朝雪冷哼一声,将小青蛇朝着烛海扔去,低声自语:“蛇蛊!?”
苏夜饮提剑而掠,正要去帮助叶笙。一道剑光却向他劈来,苏夜饮急忙用剑一挡,刀光剑影,映出来人冰冷的双眸,方暮雨声音冷冷的:“你的对手,是我。”两人僵持了一下,又各自向剑上加力,终于猛烈的剑气激开了两人。方暮雨连退几步,右脚抵在房柱上才停下,而苏夜饮也是向后连翻几个跟头才停了下来。苏夜饮在心中暗叹,明明是个女孩子,内力居然这么强!幸好来的这几日在来的路上,一直研读练习柳雁卿留下的心法。虽然自己的剑法不错,但是内功在同辈弟子中并不出众,幸而师傅并不强求。直到自己决定离开门派,到江湖上闯荡一番,师傅才暗暗担忧,将一直很宝贝的问情赠与自己吧。说来奇怪柳雁卿的心法竟与自身的内力十分契合,再加之有子衿在一旁指点,自己简直一日千里。方暮雨心里也是一惊,这十年里自己日日苦练,却不过是与面前的这个人相当而已!?
带着一些不甘心,方暮雨右腿一蹬,舞着剑直朝苏夜饮刺来。苏夜饮向后一翻身,双手使劲用力,从地上一跃而起,边用剑挡住向自己急刺而来的剑花,边急速后退,直到被逼到阁楼的窗前。眼见着被逼入绝境,苏夜饮脑中一动,脚朝后使劲一踹,将窗子“嘭”的一声被踹了开,左手抓住窗棂的上端,另一只脚用力一蹬,身子一钩,躲过了方暮雨的长剑。苏夜饮的手一动,身子一摇,双腿重重揣在方暮雨的背上,方暮雨本就扑了空,身子止不住的向窗外跌去。苏夜饮从窗上翻身而下,转身却抬手将方暮雨的肩一拉:“小心!”
方暮雨一愣,转身的一刹那,手上的剑仍旧一刻也不停地朝苏夜饮胸口刺去,“傻子,快退!”
叶笙飞身掠到烛座前,将“丝丝”捧在手里,心疼的摸摸“丝丝”的头,“丝丝”立即蹿回她的袖中。烛影一闪,两道白绸也向她疾驰而来。叶笙一瞥眼,看到身旁的根根蜡烛,银索迅速卷起一根蜡烛朝方朝雪挥去,火光在白绸上灼出点点焦痕。方朝雪急忙收回白绸,一掌击碎飞来的蜡烛,心中一阵烦躁,又是火。叶笙用银索卷起一排又一排的蜡烛向方朝雪挥去,溅起的蜡水偶尔滴落在手上,叶笙疼的一抖,却丝毫不敢松懈。方朝雪掌风一动,烛光一闪,大火团瞬间四散为无数小火星,掉落在地,空中的蜡烛一个一个被击碎,房间里便是暗淡了许多。叶笙却趁着此时朝苏夜饮掠去,不过几瞬,苏夜饮那边的形势便是变了几变。
眼见那把剑直直的刺向苏夜饮胸口,叶笙失声疾呼。苏夜饮虽是一退,长剑仍是无可避免地要他的没入胸口。“叮”银索将剑缠住,叶笙用力一拉,手勒的通红,长剑这才偏了过去,擦过苏夜饮的臂膀,只是划破一层外衣。
叶笙与方暮雨一时僵持,方暮雨眼中隐隐有些恼怒,又来坏我的事!叶笙却朝方暮雨一笑,头一仰:“我,才是你的对手。”
苏夜饮看到已经掠到自己身边站定的叶笙,傻呵呵的一笑:“叶……叶笙,现在我又欠你一条命了。”
是啊,是啊,现在你欠我两条命加一只手,行了吧!叶笙无奈的看了眼苏夜饮,翻了翻白眼,心里暗暗叹气。真是不怕虎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大——笨——蛋——
就在屋中的四人一片混战的时候,慕容子衿悄悄地跑向瘫坐在地上的陆云,掏出一个青花白底的小瓷瓶,低声道:“陆公子,你还能动吗?”
陆云并未回答,只是低着头,眼睛无神地望着地面。许久,才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她真得恨我,恨得想要我死!想要我死……”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过去,也不清楚朝雪姑娘是否真的恨你。但是我肯定,她心里并不真得向你死慕容子衿的声音柔柔的,却很镇定。
“真的?!”陆云猛然抬起头,遇上了那双清亮如许的眼眸,很安定,很坚定。
“这只是些止血的药,还是要快些去看大夫才行。”慕容子衿将药粉倒在伤口上,望着陆云胸口的半根弦,缓缓道,“她若是真的想杀你,这根弦只要在深入半分,你就没命了。而凭着朝雪姑娘的武功,别说一根弦了,就是一根线,要杀你都绰绰有余了。而你既然没死,就说明她还下不了手。”
“朝雪,朝雪,”陆云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声音低低的,似乎是在说给慕容子衿听,又似乎是说个自己听,“她以前不会武功,很温柔,我们也很好……直到那一天……我其实很早就在一次酒宴上见到了她,又凭着朝廷在江湖中的眼线到听到她的消息,只是朝堂与江湖永远是两个概念,即使在朝堂上位高权重又怎样,只有最大限度的帮她遮盖那些杀戮,依旧保护不了在江湖里苦苦挣扎的她……”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慕容子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陆云有些吃惊,嘴巴张了几张,却只是道:“哦?”
“因为,我也算半个江湖人士了,”慕容子衿低头笑了笑,明明不想和江湖扯上一点关系,有时候却连自己也会奇怪,心里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江湖人士的认同感,“金陵慕容。”
“哦,似乎听过。那慕容姑娘是要把在下抓回去审问一通吗?”陆云也是笑笑,温和的望着慕容子衿,不知为什么到了这样生死关头,面对这个定定的女子,自己的心竟平静了许多,看到慕容子衿沉默着摇摇头,他继续道:“你的样子哪有一点江湖人士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朝雪。”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上却似乎没那么痛了:“她一向是温柔聪慧的女子,让我往往忽略了她也有着刚毅果敢的一面,直到被生存所迫。我有自己的家族和责任,我无法抛下这些,所以我只有……只有抛下了她。我看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离我越来越远,可是我始终没有敢伸出手,去拉她一把。直到不久前,我的父亲去世,我便辞去官职,变卖一切家产,赶到成都,用十斛珍珠将她赎下,想与她远走高飞。我很蠢,是不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居然还奢望她能和我走,居然还幼稚的认为她还爱着我。可是她没杀我,就说明她心中有我对吗?爱也好,恨也罢,她心中有我,还想留下我。知道这一点,我就很开心了。谢谢你,谢谢你们。”
“不必,”慕容子衿突然回首望向屋内的那场战局,烛影摇曳,火花散落,映着方朝雪忽明忽暗的脸,看不清表情,“若是真的杀了你,她的心里也会很难受罢,甚至……痛不欲生。”慕容子衿的声音越来越低,忽拍拍手的药粉,转头道:“好了,快趁乱逃吧!”
陆云扶着楼梯匆匆下楼,忽转头问道:“你们呢?你和你的朋友呢?”
“没事,我们自有办法。”慕容子衿挥挥手,真的有办法吗?虽说心里觉得两位方姑娘不大会为难自叶笙、夜饮和自己,可还是要快点想个办法脱身!
还没等到慕容子衿想到办法,两道白绸便夹带阵阵罡风,携着烛光留下的余温,迫不及待的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