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宫词》姜黧

5、第五章

　　月华门外的晴空依旧大好，风声也比昨日小了许多，杆上招展一夜的大旗正默默低垂着。但校场上的肃穆雄浑的氛围却没有丝毫衰退，在台上金甲将军的指挥下，越发的威严起来。
　　宇文成都持镗在石台之上肃目注视着台下一举一动，目不转睛间他的一身气概依旧，只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暴露了这一夜间他徒增的倦意。
　　“已经是最后一套阵法了，”宇文成都心中默念道：“现在已近午时，晋王怕是午后就要过来了吧。”
　　思及此处，他忽然希望台下的阵法再慢些演完，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干脆早点见到晋王为好，快些把那件致命的误会说清楚，虽然那称为误会不过是自欺欺人。
　　昨晚，他一宿都没有安寝，案上的金盔让他直感觉如芒刺在背，最后他起身把那碍眼的物件锁进了柜子里才勉强合上眼。
　　仰卧榻上，他几乎花了一夜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向晋王解释这件事，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干脆起来写在纸上修改。等他总算写完了，天也亮透了。
　　现下那张信笺正揣在他金甲下的衣袂中。虽然纸上的内容早已烂熟于胸中，可在他看来，总还是带着比较安心一些。
　　今日早晨，宇文成都一到校场就悄悄嘱咐副将：如果晋王来此就从偏门先报知自己。期间，他也暗自留意场上四处可以藏人的角落。在经历了昨日晋王突然驾临和金盔事件之后，他已感到自己就像是猫捉老鼠中那只仓皇的鼠，被不知道待在什么地方注视自己的杨广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来他是真要午以后才会到了。”场上的阵法已临近尾声，宇文成都心中也默默松了一口气。他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一侧的阁上，却猝不及防中就对上了一张笑脸。
　　“晋王？”他心中一凛，来不及收拾面上的冷峻与肃杀，乍然之间凝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古怪神情。
　　阁上对他微笑的正是晋王杨广，四目相对中，杨广已对楼下错愕注视自己的将军轻轻点头。举目又看了看场上远处已集结归队的一众军士，他回身缓缓下楼而来。
　　“眉梢眼角千层戾气，身前背后百步威风，真勇将也！”他心中的描摹着宇文成都方才的气韵，却在踏下第一节台阶时胸中的得意之情洋洋蔓延开来。“与本王斗智，”细细回味阁下人的神色，他在心中大笑：“你没有胜算的。”此刻，他只觉得与天斗与地斗，皆比不上与面前这位宇文将军斗有趣。
　　宇文成都已经从错愕中恢复，转身宣布上午演练结束的号令，待场上将士都走了干净，才回身向杨广行礼。“晋王有礼。”他垂首间，已注意到眼前人今日没有着甲，而是如同往常般的一袭长袍，束了高冠。
　　“宇文将军这一早上左顾右盼的，只怕是都在找本王吧？”杨广微笑着上下打量了面前颔首视地之人，道：“本王比将军早到，在阁上看了众将士整整一个上午，就是想亲眼考量一下将军练兵之威。四营禁军神勇，果然不负本王所料。”
　　“晋王殿下，昨日之事……”宇文成都定了定心神，可抬头只吐出了半句话，就被杨广微笑着打断了。
　　“昨日之事，本王已经想好要将军回赠什么了。”他此言就好像是一连串从唇舌间滑溜而出，语调仍是充满了笑意，却透露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丝毫不给面前人一句插话的余地。
　　他微笑道：“本王素喜舞剑，可惜研习此道多年，府上竟然没有一把真名器。听旁人道宇文将军此处有好剑，将军又是会相剑之人，就请将军为本王挑选一把，如何？”
　　“是。”宇文成都转身行至兵器架旁，将所有的长剑都汇到了一座剑架之上，细细端详。他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心中却在暗自摇头：“晋王府上要何种神兵利刃没有，为什么偏偏到这里来求剑呢？”
　　他逐一看去，蓦然间伸手摘下了最后一把，双手奉到一直等待他的杨广面前，“末将眼拙，不知这把可还合殿下眼缘？”
　　杨广伸手接过了长剑，凝眸已见那剑身修长，通体泛着轻盈的暖光，剑鞘盈盈微绿，似良玉又似翠竹，一派君子儒雅之风。“将军好眼光，”他笑道：“此剑名为何？”
　　“良玉。”宇文成都抬头对上了他一双眸子，拱手淡淡道：“谦谦君子，温良如玉。殿下是君子，定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迁怒于他人。”
　　“将军过誉了。虽然本王自幼聆听孔孟之道教诲，可至今还在向君子之路前行上，任重而道远。”杨广定定的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本王有一个故事，关乎这用剑之道，将军可愿意一听？”
　　“罢了，”宇文成都心中叹息，“待你讲完，我再说不迟。”他颔首道：“晋王请讲。”
　　杨广提手将掌中长剑送回了鞘内，脸上已再不见一丝一毫嬉笑之色。沉声，他正色道：“昔日，本王曾听闻天下有三把剑。第一等天子之剑，此剑挥师百万，横扫千军，可以匡正诸侯，使天下人全都归服，秦皇汉武莫过如此。第二等诸侯之剑，雄震一方，保土安民，这种剑一旦出鞘，就好像是雷霆震撼四境之内，子民没有不归服而听从主公号令的，齐桓晋文大概这样。而最后一等是庶人之剑，平民百姓防身的利器，相互在人前争斗刺杀，上能斩断脖颈，下能剖裂肝肺，小到独善其身，大到行侠仗义，或者在江湖之中闯荡出一片声名，如同先代咸阳游侠之辈。”
　　“本王还听说这天下有三种人：天子、诸侯、庶人。”抬头，他已将面前人专注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庶人一旦发怒，尚能够让仇敌横尸在地，血流五步。而诸侯一旦震怒，则会搅起一方祸乱，惹得干戈四起。”
　　“那么……”他顿了一顿，蓦然问道：“将军可知道天子震怒是什么后果？”
　　“天子之怒，”宇文成都沉声应道：“横尸百万，血流千里。”
　　“不错，天子是天下万民之主，一举一动无不关乎天下人的安危。”杨广骤然前趋，对上了面前人已深沉如水的眸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同样低沉起来：“如今我皇兄昏庸无能乃将军亲眼所见，他一旦继承大统，必然是祸国殃民的昏君。而将军却是那天下第一等的‘天子之剑’，将军这样的名器掌握在一个昏君手中，更是贻害无穷。届时将军便是千古罪人，愧对百姓，更有何面目去见天下黎民苍生？”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宇文成都的眉峰也骤然蹙起。“晋王恕罪，”双目视地，他立时就单膝跪落，寒声道：“末将人微言轻，不敢非议大统之事。晋王所言，臣俱当只在梦中听闻。”
　　“本王非在梦中矣，将军乃在梦中矣。”杨广低垂下眸子，淡淡注视着眼前人虽垂首仍锋芒毕露的直挺鼻梁。
　　一时无声。空荡荡的校场上只在石台上余下他二人，而原本就微细的风此刻更好像已经完全静止住了，只有一片寂静遗落。
　　半晌，杨广抬手拍了拍面前跪落在地之人的肩头，“将军，横勇无敌何其不易，还请莫要辜负了自己天下第一等利剑之能。”他说完，再也不看那仍怔怔之人一眼，只贴着下跪者的身畔，翩然而去。
　　“你一定是属于我的，”前方的长廊上空荡荡的，他拂袖畅通无阻的穿过檐下时，心中也在低吟：“没有人能阻挡本王，从来没有人。”
　　直到廊下的步履声再也消失无踪，宇文成都才站起身来。低沉如水的眼底仍未泛起一丝波澜，他已不由自主的在某种思绪里沉沦。
　　曾几何时，让他忧虑一宿关于金盔的误会已被抛到了脑后，而衣袂中的那张信笺，他好像也完全不记得了。此刻在脑中回荡不去的是“千古罪人、愧对百姓”这样的字眼，昨夜的愤慨与此刻的无助比较起来，似乎已不算什么了。
　　“不，我忠君孝父，绝不会是什么千古罪人。”额角青筋暴起，他猛然一甩身后飞扬的披风，抬头四顾中眼底杀机毕露，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这副黄金甲下不可遏制的恐慌。双拳攥起，他蓦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侧首慌忙就去寻找那杆曾经嗜血无数的神兵利刃。
　　当手触及鎏金镗那片熟悉的冰冷，他不假思索已对着面前的空荡隔风递出，一击之下暴如雷霆万钧，力透九重。能够想象他此刻面上神情的，就只有修罗狱中的恶鬼与无间道上的阎罗。
　　双目圆睁，狠狠注视着足下的土地，他恍过神时才发现可怜的草坪已被自己生生拍开了一道巨裂。调整了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他转身离去，只是那下阶的步子，好像已不再轻捷。
　　是夜，宇文成都返家的时间比往常都晚。院门口的槐树已经完全看不出轮廓了，而当他迈过院口的门槛时，就像是拖着身子一样。
　　冲院中前来侍奉的仆人摆了摆手，在树下的青石凳上静静坐下。这是他几天前坐等罗成之处，此间风物还依旧，可他的朋友都已经不见了。
　　他沉默了良久，起身直向父亲宇文化及的居所走去。他清楚方才欲言又止的仆人想要说什么，他更知道父亲一定也在等待自己。
　　“成都，你想好了么？”宇文化及看着骤然推门而入的儿子，却没有丝毫惊讶。
　　宇文成都合上门扉，沉膝直落在地。不是仅仅表示服从的单膝下跪，而是双膝着地的诚恳与哀求，一如他儿时在祠堂里面对祖先牌位时的郑重，又好像是受父亲责打时的敬畏。
　　“父亲”，他垂首只吐出这两个曾出口无数遍的字眼，喉中就好像被什么哽咽住一样，剩下的话语他实在说不出口。
　　“儿啊，为父知道此事太难为你了，你还不到弱冠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宇文化及的声音也好像凝滞住了，他径直走到宇文成都面前，蓦然也跪了下来，“可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们一家子就都完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攀的越高，跌的也就越惨。”
　　“为父半生为官，费尽心机，为的就是对得起你祖父辛苦打拼下的基业。咱们家历经了多少代才摆脱过去的身份，岂能断送在你我手上。”他的双手猛然扶住了面前人的肩头，脸上也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哀伤，“如今，朝堂之上波涛暗涌，晋王与太子已势同水火。你从平陈之战时就跟着晋王打天下，他又曾举荐你于二圣面前，太子早已视你为晋王一党，对咱们宇文家恨之入骨，就是你不想开罪他，他身后的那群人也不会放过你。我们父子都已骑虎难下，此时再想要中立也为时已晚。”
　　“晋王成则我宇文氏成，晋王败则我宇文氏举族覆灭。这些话，为父之前从未同你说过，那是因为为父以为你心知肚明，不像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样不知家国之忧……”他仍凝视着眼前垂眸不语的儿子，声音已经颤抖起来：“更何况太子昏庸无能，晋王雄才大略，那才是可以辅佐之君。你从小就告诉为父要做一个忠孝两全之人，要辅佐一个明君成就一番事业，现在机遇就在眼前。晋王属意于你，不光是喜欢你的皮相，更是看中你这一身本事，他才能给你一展抱负的机会。”
　　“成都，我儿，你……”面前人仍低着头一言不发，可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奏效，他感到了自己掌下那具身体在微微颤抖。
　　合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有泪簌簌落下，而再张口时已是声泪俱下：“他是君，你是臣，你就只把他当成一个施展抱负的工具，虚与委蛇，丝毫不用付出什么真感情。身体不过是具皮囊，大丈夫能屈能伸，更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这才能够成就常人之所不能成就之事。你只要……”
　　“可是父亲……”宇文成都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再次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心中更是刺痛不已，蓦然喝断父亲的话语时，他的头也随之抬了起来。
　　“可孩儿也是一个人，”眼眶通红，他一双眸子里满是泪水，“孩儿也想要一个人应有的感情和尊重，而不是……只当一把供人争夺和赏玩的名剑。”
　　面前人的话语声凝噎，宇文化及也怔住了，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个曾亲口许诺自己有办法说服眼前人的晋王究竟说了什么，竟会让一向恭顺的儿子生出如许古怪的念头，但是好像确实正中要害。
　　恍恍惚惚间，宇文成都已对父亲疑惑的眼神浑然不觉，他的泪夺眶而出，怔怔流下。
　　方才，父亲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想到了今日石台上那个人说过的那番话：明君与名剑。晋王会做明君，而自己是否就只是一把利剑，再锋利也只能握在他人手中供人驱使？说那番话之人是否有这个意思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己似乎也只能做一把利剑，至少按照父亲的意思就是如此。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把心爱的佩剑，想起了那一日亭中的秦琼。心头的刺痛感猛然加剧，可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种疼痛就好像达到了某一个顶点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中一片空荡无依。
　　窗外的庭中一丝风都没有，可他还是感到浑身彻骨的冰冷。半晌，他抬头看向宇文化及，而宇文化及也在看着他。
　　“父亲，”他的双眼痛苦的闭上，用一种近乎低喃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道：“此事，孩儿应允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一下，中间增加宇文成都愤而拍地、杀机毕露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