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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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大兴宫月华门外，皇家校场上兵甲森严。风过旗杆，卷起肃杀之气兜面而来。
以金虎卫、金蛇卫为首的四营禁卫军将士已整齐列队，刚演练完的一套枪法已将他们周身血液沸腾开来。凝视着前方石台，台上那位身着黄金甲的统帅在他们眼底无疑如同战神现世，他们肃目以待的便是这位金甲战神下一句指示。
凤镗在握，兽首吞肩，宇文成都凛然扫视台下时，他那一双眸子似鹰又似狼。所掠之处，既昭示了自己军中横勇无敌的至高威严，更鼓舞着每一个将士的勃勃壮志：他们是这座皇城的守护者，更是保卫盛世江山的好儿郎。
场上好像已被他浑然天成的狠戾所震慑，敛声屏气中只闻东风刬地而起。宇文成都目光如炬，再次点燃了涌动空中的荼火之气，他蓦然高喝道：“犯我者？”台下应声而对：“亡！”
他掌中凤镗的点地，“阻我者？”场上密集的长矛盾甲也随之齐齐顿挫，发出彻地之声：“杀！”
“明犯我大隋者，”望着台下动地而起的尘埃，宇文成都的声音也骤然下沉，失去了温度：“虽远必诛之。”
“好！”有人在围墙的拐角处一声赞誉。这声音不甚响亮，语态更是淡然自若，却好像能穿透兵甲的犀利肃杀，从校场的另一端悠悠然传入台上凝神贯注的宇文成都耳中。宇文一侧目间，已有一人戎装抱盔，慨然步入了校场。
鬓如刀裁，目若朗星，他径直向指挥台走来，顾盼神飞中却是横刀跃马的将帅气度，唯有眉梢那三分清奇，殊与众人不同：才子风流，墨客高格，他自成一派雍容之气。人还未近前，宇文成都已知道他的身份。抱拳施礼，宇文恭敬道：“晋王殿下有礼了。”
“宇文将军好气魄。莫说是一身武艺天下无敌，便是这眼神就足以震慑四方，方才远远一觑的气度便教本王领略此间的军威。”来人正是当朝晋王杨广，他笑吟吟步上台来，唇角的笑意在他大步走到宇文成都面前时蔓延到了眼底，抬目相正视时，一双眸子里满是神采奕奕。
“末将失礼。不知晋王此刻驾临，未能迎接，还请恕罪。”宇文成都是早就认识杨广的，在那场让他锋芒毕露的平陈之战中，面前这位年轻亲王中帐调度的魄力和马背持剑的英姿让他记忆犹新，只是回朝后自己被封官授衔，自此少有空闲之身，再加上朝中各司其职忌讳私交过密，由是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同晋王交谈了。
“是本王自行来早，怎么能责怪将军失礼？”杨广将台下众人的一派肃穆淡然相望，心中暗暗度量着场上四营阵脚与将士士气的严正与否。
他早就料到大哥杨勇是决计镇不住这四营禁卫军的，接手的几日里必然为了扩招调度事宜焦头烂额，最后只能越来越乱，连带营中原先排好的事务也会全部打乱。他接手以后立刻就招回宇文成都收拾残局，而宇文归职不过两日，他也正要看看这位少年将军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将一团乱麻的禁卫军营重新理出怎样的次序。
但他在围墙外观察半个时辰后，也不由暗自感慨这已实在看不出三日前还是一盘散沙，以再挑剔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四营训练非常有素的部队。他此刻更注意到每个营人数都有明显的增加，这说明前两日里连带扩招事项也已基本完成。
“很好。”杨广心中深深颔首，向台下肃目示意后，他回身正色道：“本王方才栖身壁后，就是为了不影响将军演兵，营中调度自有日程，莫要因为本王耽误了。还是让将士们自行操练起来，本王有几句话想和将军说说。”
“是。”宇文成都微微颔首，转身对一旁听命的几员副将仔细叮嘱一番，待他们下台传令场上兵甲之声重新响起后，便随着杨广一道步至高台后无人的长廊下。
廊下阴凉之处有风，吹到长廊口拂动宇文身后猩红色披风的下摆，也吹得他睑上长睫微微轻颤，却抚不平他眉宇间的一派凝重。他拱手：“晋王有何吩咐？”
“不是吩咐，是想请将军不要推辞。”杨广凝望眼前人专注而深沉的眸子，已轻轻笑了出来。他知道这位金甲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处事严谨认真之人，可惜少年老成，缺了些情调之趣。
“果然是生就戎马疆场的材料。”他心中暗暗寻思着，把一直抱在身侧的黄金盔递到了宇文成都面前，道：“这顶黄金盔赠予将军，正好匹配将军这一身黄金宝甲。”
“晋王太客气了，末将愧不敢收。”宇文成都眼底涌起诧异之色：他方才不是没注意到杨广身着青铜甲怀抱黄金盔时的周身不协调之处，只是没有想到这顶做工如此上乘的头盔居然是要送给自己的。他垂眸一看已发现这金盔与自己身上的金甲之匹配如同原本就成套一般，但无功不受禄，何况自己与晋王并无深交，岂能接受这样的厚礼？
“是将军太客气了。”杨广眨了眨眼睛，指着眼前那一身在阳光下足以让人目眩的金兽吞肩铠，道：“宇文将军是我大隋第一勇士，父皇钦赐你金甲加身，这样的金盔除了你在本朝军中哪还有第二人合适呢？”
他望着眼前人顶上整齐束住乌檀般长发的峨冠，顿了一顿，笑道：“本王素闻将军喜好束冠，但沙场毕竟刀剑无眼，这顶金盔将军收下也算是有备无患。”
“将军若是实在不好意思，那礼尚往外，日后也回赠本王一样好了。”他说着，已伸手将金盔递了过去。掌中盔、面前甲，金灿灿的光泽交相辉映间分外夺目，却在面前那负铠之人肤白胜似淡玉无瑕的映衬下，又失去了原本的光芒。
在这一瞬间，杨广已有片刻的失神。下一刻，他在心中不由自主的叹息：“金甲终究是死物，再亮眼也比不得穿戴它之人。”
他随即就想起了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年少宇文时的场景，那个孩子面上、颈上、手上所有裸露在衣衫外异常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之下，简直刺人双目。在见识到那个白净孩子惊人的身手之后，他当时就心起疑惑：“练得出这样的武艺，怎么还能这么白啊？”随后在平陈之战的疆场之上，他心中的疑惑已达到了诧异的地步：“怎么还是这么白？这孩子的皮肤，怎么就晒不黑呢？”
他素来自诩聪明绝顶，而这个问题曾经一度困惑过他。但现在，他早就不再为这个问题苦恼了。他在庆幸自己当初的识人之明，每每想起那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金甲将军，他都会感到自己实在发现了一件绝妙之事，而发现这件事之人更是妙不可言。
“如此，成都便收下了。”金盔已递到跟前，宇文成都知道自己已不能够再驳回眼前人的颜面，用双手接过金盔，他颔首轻轻道：“只是成都一届武夫，只会武刀弄枪，难附风雅，不知道拿什么回赠晋王殿下。”
“文臣不能武，武将不擅文，古来文武双全者稀少。”杨广唇角挂起了淡淡笑意，宇文成都的话无疑正揉到了他的得意之处。
“将军谙熟刀剑玄机已是大学问了，而所谓琴棋书画说到底也不过只是闲暇时的儿戏罢了，最怕的就是因为儿戏误国。”他将空空的双手负在了身后，好像自己此刻不是戎装加身而是一袭偏偏青衫。他垂眸沉思片刻，蓦然笑道：“本王现在没想好要什么，明日再告诉将军。”
“好，晋王慢走。”宇文成都目送着那身影穿过长廊悠悠然离去，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华丽的金盔，忽然觉得臂间有些沉重。
“我与晋王私交有限，他送我这样的厚礼，究竟想让我为他做什么呢？”他摇摇头，想不明白，停顿了片刻，转身返回校场。在他心中，什么都比不上做好本职重要。
当宇文成都回到家中时，院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影子都已模糊不清。天色黑的差不多了。
下午调整好了最后一批新兵的分派，望着案上那已勾画完毕后倚叠半壁的军营名册，他自信明日晋王再来检阅时，一定会看到比今日更壮观的气魄。
“我带出来的队伍，绝不会输大隋一分颜面。”他如是想着，心情也渐渐愉悦起来。只是当余光不经意划过摆放在一旁的金盔时，他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疑惑没有解决。
他想不明白，那就只有请教别人。他又该去请教谁呢？自然只有去问父亲宇文化及。
所以他一回府就直奔父亲的书房，一路上心里已想好了如何委婉的说出这件事。可当他看到桌旁的父亲时，他还是怔住了。
父亲好像专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一样，而且他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在案后对着自己微笑。那脸上和蔼又慈祥的笑容恍如隔了天际般陌生，更让宇文成都的心一下就惶恐起来，想好的话语临到嘴边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父亲，孩儿……”他怔怔的站了半晌，蓦然掠袍单膝跪落，垂首道：“孩儿有一事……”
“成都，你一紧张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又碰上为难之事么？”宇文化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一双眼睛又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正好，为父也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起来说话吧。”
“是。”宇文成都依言直起了身，眼前人的笑容让他内心涌起了莫名的不安，此情此景实在是太诡异了。他忍着心中的踌躇，恭敬道：“请父亲先说吧。”
“好，那就等为父说完了你再问你的问题。”宇文化及点点头，起身走至面前人的身边，笑道：“成都，你今天是不是收了一件贵重的礼物啊？”
“是。”宇文成都轻轻点头，心中却没有多少诧异，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知道父亲素来耳目众多，知道校场之事毫不奇怪，自己干脆借此机会向父亲坦白自己的忧虑，问问父亲的看法，若是父亲觉得自己处事不当，那也只当是得个教训，要打要罚自己都认了。
“父亲，今日晋王赠给孩儿项上金盔，孩儿……”他的话没有说完，宇文化及已蓦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这我就放心了。白日里晋王告知为父，为父还为难着不敢相信。”宇文化及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你自己已经做了主，为父也没什么可以多说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成都，这些年为父待你太严厉了些，你也吃了不少的苦。但玉不琢不成器，为父是为了你好。”他抬手拍了拍面前人紧绷的肩膀，“那晋王是有名的文武双全，又是风姿绝世，前途无量，你长到这个年纪，动心也很正常。这种事情，古已有之，为父也就不怪你了。你和晋王之事，为父答应了。”
“父亲，”宇文成都的身体在父亲吐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就已然僵直，骤然抬起了头，对上面前那双笑吟吟的眸子，他失声道：“您在说什么？孩儿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是一顶金盔啊，只是个防御的利器，不是玉珏，不是叠扇，不是字画，更不是……”他心中已不能够再思索下去，他感到自己的脊背涌起阵阵寒意。
“你不都已经收下晋王的信物了么，如何还来问我？”宇文化及脸上错愕的神色一晃而过，重新换上了了然的笑容，“白日里午时后，晋王差人送信予我，言你有一事与他私定后不敢告知为父，信中把你与他的前因后果讲的分外详细。为父起初还不信，现下你果然收了他的金盔，你也不用遮掩了。”
“父亲，那金盔绝不是这个意思。”宇文成都确信要笃定十二分的精神才能遏制住自己吼叫出来的愤慨，他摇头道：“那是孩儿推辞不掉才不得不收下的。晋王说让孩儿明日回礼给他便是，他……”
他蓦然住了口。此刻，他已发现了一个远比父亲方才那番话更可怕的真相：沉默间，白日里晋王让他回礼的真意，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成都，你怎么如此的糊涂，这种事情上你怎么就能犯了迷糊？”宇文化及似乎也跟着愕然了，定定注视着他，颤声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父亲，成都自会向晋王解释清楚。”宇文成都已经定下了心绪，他在心中暗暗战栗白日里那个对自己吟吟笑道的男子掩饰在俊美皮囊下的深沉心计，此刻回想起来，那翩翩风度的笑意里恐怕皆是垂涎与算计。
“此事万万不可。”后脊一片冰冷，重新跪落在地，他咬牙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成都绝不连累宇文氏。”
“糊涂。”宇文化及的脸上已看不到笑意，他此刻的神情绝难让人相信这张面孔方才曾那样和蔼的笑过。拂袖，他寒声道：“我们宇文氏有得今日，多要仰仗晋王的提携。如今朝廷大势已倾向晋王，你开罪了他，如何不连累整个宇文家？”
“儿啊，自幼为父就教导你要做有担当之人。”他屈身注视着面前人那苍白的唇色，低声吐出了最后的决定：“你自己闯下的祸事，就要由你自己承担。”
“恕孩儿绝难从命。”宇文成都的话语似乎已哽咽在了喉间，他的眼眶已经微红，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好像也微微颤抖起来，那修长有力的十指紧紧攥起时，发出了骨节“咯咯”作响之声。
“这不是一个人的算计。”他觉得自己的肺腑都已经抽搐起来，让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屈身压制胸前翻腾而起的刺痛：是晋王想要自己，可算计自己的又岂止是晋王一人？还有……还有……
他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却再也不看身后的父亲一眼。推开门，他默默的融入了庭中风声月影深处。
宇文化及没有做声，直到眼前人踉跄的背影从门外彻底消失，他才回身在案边缓缓坐下。
“你一定会答应的。”他低垂了眼皮，像是在对离去的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就是走下去要付出的代价。你是天下第一，他折腾不死你。”
一种笑意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一闪而去，灯罩中的火苗微微拔高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暗藏在心底的某种快慰也随之窜升。
他看着自己惯于握铁棒的右手，这只手缔造出了一个大隋朝横勇无敌的传奇，可他骤然就一声叹息，似嗤笑又似自嘲：“可我们都还要趋附于权势之下。”
宽袂下的另一只手紧攥，他更感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一定要得到更多。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