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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从城郊归来,天色已晚。甫一迈入自己的小院,宇文成都就在寻常的寂静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氛围,好像某种刺鼻的气息已隐隐约约潜伏在风中。
      抬头上望摇曳的枝条,他在庭中高树下不由自主的蹙眉。
      罗成还在滞留客栈里陪伴着表哥,黑漆漆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已再无旁人,那风中若有若无之气息惹得他心中莫名就烦乱起来。
      轻呼一口气,他在院中的青石凳上默默坐下,决定等待罗成回来。
      可他没等到晚归的好友,先等来的是父亲从书房中的传唤。
      当宇文成都一踏入那间屋子时,他就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座坟场。这种随着儿时光景的远去而蛰伏多年的感觉,在他对上父亲那双阴冷的眸子时,又统统回来了。
      宇文化及的掌中没有书,案前没有茶,只有一根布满了狰狞狼牙的铁棒。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等了许久,看着面前人在自己冰冷的注视下跪落时,他心中的怒意也随之达到了顶峰。
      起身抄起铁棒走至案前,顺从的儿子在他心中此刻无疑成为了他最憎恶的一类人:阳奉阴违,表面顺从悔过,私下坚决不改。
      “逆子,我生你何用?”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出的却是将宇文成都生生踹翻的一脚。
      “我养你难道是让你忤逆我的?你长大了,真以为我老了,打不动你了么?”愤恨之言浮现于脑海,他心中的怒气又增了一重。提手间,掌中铁棒已重重落在重新跪好的宇文成都背上,铁牙的冰冷瞬间就沾上了殷红的温热。
      “逆子,”掷落掌中铁棒,宇文化及那一双犀利的眸子里已露出了比刀锋还要狠利的目光,他的话语也同样没有温度:“你今天一天都跑到哪里去了,是将为父的话全当作成耳旁风么?”
      宇文成都抬头上望父亲时,只觉得那双似乎直欲钻透自己心底的眸子远比铁棒加身的痛楚更让他无法忍受。
      “又是这种眼神,别再这样看着我。”心中喃喃默念一句儿时的低语,他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垂眸视地间,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孩儿不敢。”
      他已经完全明白父亲为何愠怒,可他此刻的心绪却反而平静了许多。父亲的震怒正说明事态的严重,白日里一番游说已让罗成答应返家,两个好友的平安在他心中,远比自己是否遭受皮肉之苦重要太多。
      “罢了,多说无益。”宇文化及又望了一眼下跪的儿子,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他拂袖,冷冷道:“今天你累了,为父也累了。你回去吧。”
      活罪已逃,忧愁难消,宇文成都的心绪没有因为得到饶恕而轻松分毫。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时,已是寂寂人定初,他站在长廊下抬头仰望檐外,却忽感黑暗不知何时已成了今夜帷幕外唯一的颜色。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他惊觉心中的不祥又耸动了几分,而风中的味道好像也愈发的浓烈起来。他似乎已闻到了某种血腥之气,只是当背上传来刺骨的疼痛时,他便无法判断这股味道究竟是四下里风中渲染开的,还是仅仅来源于自己身上。
      摸黑回到自己的院落,庭里仍如他离去时一片漆黑,他回望一墙之隔的厢房,那里也见不到灯火依稀。直到下人告诉他罗成早就回来了,并已早早的歇下时,他才觉得疲倦也爬上了自己的额头。
      “也许是我想多了。”宇文成都又看了一眼墙那厢的沉寂,转身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落了四处帷幕,点灯对着那面瑞兽大铜镜擦拭了背上的伤口,又换了干净的衣物,侧卧在榻上却迟迟不得周公召唤。
      床头垂下的罗帐昏沉,他不得已凝视着那片厚重,想让自己看得发昏,却不料白日里野望亭中的一幕幕统统涌现在了眼前。他轻呼一口气,遏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翻身面朝内壁合上眼皮,可那音容笑貌却又流连在了心头徘徊不去,让他最后一丝睡意也无处寻觅了。
      宇文成都有些无奈了,他在心中默默的寻思自己是否该喝一点温水定神。“唉,还是算了,”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却骤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如同鹰隼般锐利。
      屋外有人掠过。门前石阶上有软靴点地时发出“嗒”的轻响一瞬而逝,虽然那声音微乎其微,他却听得分明。
      “谁敢夜探宇文府?”宇文成都一念间已从榻上掠到了门边,他没有推门,因为他脚下已触到了一纸信笺。
      “李忠?”他心中一凛。信上的笔迹他最熟悉不过,正是他麾下金虎卫统领李忠,是他一手带出的心腹之人,深夜报信,恐有不测。他急急展开信笺,纸上只有八个小字“城南客栈,子半夺命”。
      宇文成都将纸笺扔进了刚点起的小灯中,随着字迹渐渐湮没在火光里,他也换好了夜行的衣衫。这信上的意思,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城南客栈是秦琼下榻之处,今晚有一场杀身之祸等待着他,现在已过子时,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李忠之所以来告密,是因为这次行动竟然隐瞒了身为总指挥使的自己。
      “而那幕后指使之人......”他摇头间已不愿多想,将房门紧闭,他推开窗子,消失在了夜幕中。庭中的风呼啸,好像在宣示暗夜独行者的决心: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宇文成都的身法实在赶得上马匹了,他怕惊动旁人没有去牵马厩里的良驹,可还是很快就到达了城南客栈。以至于熟睡中的秦琼被他摇醒时,委实吃了一惊,秦琼实在不明白面前人为何就从天而降了。
      “秦兄,”宇文成都已经忘记了称呼秦琼的表字,给秦琼披上外袍拉着就走,他低语道:“今夜子时半你要遭灾,先和我走,我到时再与你解释。”
      秦琼的诧异在他的话语中渐渐缓和,他已从面前人专注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虽然不明就里,心却放下了一半。“他断然不会害我,”他的念头刚刚闪过,就已被面前的夜行者拉着融进了茫茫夜幕。
      宇文成都早已在来时的路上考虑好了安置秦琼之处。所以当他拉着秦琼绕到宇文府院侧的藏书阁时,无声无息中没有碰上任何闲人。当他像只敏捷的豹子打开书阁二楼的大牖时,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秦兄,这里不会有人来。”四足落地,宇文成都解下了自己外罩的玄色斗篷,披在秦琼肩头,他的声音也如同窗外的夜色一样低沉:“事发突然,今晚委屈你待在此处,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出城。你不用担心公然,你先走,我一定让他跟上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要杀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问题,秦琼一句都没有提。他已明白了眼前人的用意,凝望眼前人郑重而真切的眉宇,他忽然觉得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一只骁勇的雪豹,而是一只温和的白猫。
      “他的杀气和犀利果然是只用在战场上的么?”秦琼心中默念着,却在宇文成都转身离去时脱口唤出了声:“成都……”
      他的话语是发自内心的诚恳,紧攥肩上残留体温的绒缎,对着将要打开木窗却蓦然回首的宇文,他柔声道:“谢谢你,我们后会有期。”
      宇文成都的唇角微微挑起,眉宇间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一晃而现。回身跳出窗外,他觉得呼啸的夜风已经柔和下来了,而茫茫的夜幕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揣测了。
      他感到自己心中已经得到了一种莫大的鼓舞,让他能够心平气和的走到幕后请求造梦的那只巨手收回这场噩梦,只要秦琼平安,那就比什么都重要,哪怕……他沿着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步入了府中唯一一处灯火依旧之地,那是他的父亲宇文化及的居所。
      “父亲,”父亲坐在桌边,他的双膝已如同往常般跪落,他的头却抬起直视面前人那双阴冷的眸子,他沉声道:“孩儿求你放过秦琼吧。”
      “你说什么?”宇文化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儿子这种眼神时,好像已经是十年以前了。记忆中,有个倔强的孩子抓住了自己狠狠打落的木棍,后来那根棍子就被生生打断了。
      如噩梦重回般的眼神,让他好像又见到了自己的亡妻。他的亡妻早逝,只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若干年过去了,府上仍然是他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因为,他不可能淡忘那个让他爱了一时却要付出余生去恨去报复的女人。
      那个女人已成泉下黄土,可留下的骨血还在,而且还有两个。他可以恣意的铸造其中一个,再把身为父亲的愧疚全部在另一个身上补偿回来。折磨长子成都,宠溺幺子成龙,再放任弟弟惠及,岁月就这样匆匆而逝。
      宇文化及的面色寒冷如冰,厉声,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再说一遍。”
      “孩儿知道父亲用心良苦,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儿好。可秦琼只与孩儿相识两日,一切都是孩儿之罪,他实属无辜,不日就会与罗成一道离开大兴。孩儿以后......”宇文成都顿了一顿,在吐出后面的话语时,他觉得自己心神也不由自主的凝滞了:“再也不见他了。”
      宇文化及的面色已经变得如同冰冻过的死人脸一样。他不会想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份诧异不亚于那一日他在廊下远远看到儿子对秦琼流露出的笑意。
      这实在是种太可怕的感觉,可怕到让他感到儿子已经超出自己的掌握。
      大枪铁镗在他心中都只是匹夫匹妇的利器,包括他这个天下无敌的儿子也一样,也只是他一件特殊的利器。而一件利器居然有了超出父子之情之外的某种情愫……
      “你怎么知道今夜之事的?”宇文化及已经不愿再想下去,他的语调和他的面色一样毫无感情:“谁告诉你的?”
      “金虎卫是孩儿一手组建,有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宇文成都的话语已变得平淡:“秦琼是北平王府之人,杀不得。请父亲看在罗少保的面子上,放过他吧。”
      “混账。”宇文化及一掌已重重扫在了儿子的脸上,面前下跪者眼底的那种无畏让他蓦然感到自己的衰老和无力,好像全身的劲道只剩下了那一掌。
      而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今夜的计划已经彻底失去了效应。咬牙,他寒声道:“记住今晚你说过的话。”
      宇文成都沉重的点头。他不能欺骗父亲,以后就真的不能再和秦琼来往了。但是今夜他要确保秦琼是安全的,他此刻也信不过别人,能够信任的就只有自己。
      他确信身后没有人尾随,却没有想到阁上也已人去楼空。当宇文成都回到藏匿秦琼的书阁时,却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重。
      他将阁上阁下所有能藏人之处都转了个遍,才不得不相信秦琼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只感到自己的内心瞬间陷入了窗外无尽的黑暗。
      夜色撩人,却让他分明感受到一种沉闷与窒息。他打开窗子,让夜风的凉度使自己冷静下来。风吹进来了,浮动了他的发丝,也卷起了窗边悬挂的一件袍子的一角,拂在了他的颊上。
      那正是他给秦琼的那件玄色斗篷。他将斗篷解下时,蓦然发现帽子里似乎有一张纸笺,是用小楷写就的。
      “成都吾兄如晤,”那是罗成的笔迹,宇文成都的眉蹙了起来,他有些难以理解罗成的信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难道是公然带走了他表哥?”他心头一念而起,信笺下文统统映入了眼帘:
      “承蒙兄长多日照料,成莫可言谢。
      今夜适逢表兄有难,兄相助在先,成追随在后,已于兄后自客栈取回金锏盘缠,为防有变,成与表哥先行离去,留书于此相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与兄后会有期。
      今夜之事繁复,个中缘由来日定当详告,兄毋挂念。弟于燕山恭候兄驾,兄有暇,莫忘白日之言,切记,切记。”
      笺薄字小,言简意赅,满纸皆是那个白衣少年对于好友的一腔不舍。宇文成都觉得自己提了半晌的心蓦然就落下了:罗成虽然年少顽皮,处事却极有胆识章法,他与表哥结伴而行最合适不过。
      “如此,我就可以放心了。”紧攥着掌中信笺,他迎向开启的窗子,夜风将他的发丝掠起,衬得他的唇色和面颊一样苍白。
      “就这样吧。”他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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