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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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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宇文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宇文成都穿过庭中风声月影后,推开书房之门时,发出了“吱嘎”一声轻响。
“你来啦。”宇文化及端坐在案后,丢开了手中书卷时,他看向儿子的脸上再也遍寻不着一丝一毫的笑意,“再过几天你的空闲日子就该结束了。太子把禁卫军编制事宜弄得一团糟,可还死撑着不放,晋王已经向皇上奏请接管此事,只怕要提前招你回去了。”
皇城禁卫军按猛兽之名划分,统计四营,其中最活跃最悍勇的金虎卫和金蛇卫俱是宇文成都一手带出,上到每一日操练调度,下到每一次择选整顿,一兵一卒,一阵一列,无不凝结着宇文成都的心血。而太子杨勇外强中干,胆小心粗,加之统筹军士人员调度又是最繁复冗杂的,他无法胜任这一结果早就在宇文成都意料之中。
“嗯。”宇文成都轻轻颔首。他心知太子和晋王的矛盾已临近白热化,哪个都不可得罪,自己早些回去也好,只是父亲如此冷面,只怕今晚的重点不在此处。
他心思流转间尚未抬头,果然听宇文化及话锋转动,寒声问道:“今天那个姓秦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罗成究竟是什么关系?”
“秦琼……”宇文成都心中一动,这两个字好像窗外院中刬地东风一般吹散了他内心现有的平静。
“这个姓秦的看起来和罗成的关系非同寻常,连带你对他也不是一般的客气呀。”宇文化及的双眼微微的眯起,看起来好像似笑又非笑,“你以前可从来不会对哪个刚认识之人这么……他真的只是北平府一个参军么?”
“是。”宇文成都有些诧异自己的回答来的如此之快,好像一提到秦琼,某些话语不用思索就已经知道如何应对了。
“谅你也不敢骗我。”宇文化及凝视着案前儿子那双微微低垂的眸子,那眼底如同窗外的夜幕一样静谧,却唯独看不出一丝夜风的徜徉。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道:“当今朝堂的局势你是知道的,太子无能,晋王有道,以后这天下是谁的你心里有数,我们宇文家的荣辱兴衰可要指望你了。”
“成都,我儿,你可要长点心了。”宇文化及蓦然就站了起来,走至宇文成都身畔,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像罗成这样的人,你交往再多为父也不会干涉。至于那个姓秦的,府吏之流,你是什么人什么样的身份,怎么能浪费时间精力在那种人身上。”
“你是我宇文化及的儿子,是大隋朝横勇无敌天下第一,是要干大事的。”他负手,像是咬牙般吐出了末句话,“无欲则刚,你可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阵乍起的寒风散入宇文成都的心间,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寒意大起。片刻后,他轻轻回答:“成都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父亲为自己为整个宇文氏选择的道路。垂眸,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自己最好的朋友远离这场是非,当然,还……包括他。
次日,许是天公有意作美,整个大兴城都笼罩在一片风和日丽中,这样的天气不出游实在有些辜负造化美意。
宇文成都起了个大早,和罗成一道去了秦琼下榻的客栈,三人一同到郊外去踏青。
秦琼来大兴的路上旅途匆忙,只怕自己未至表弟又离开京城再去别处,所以并未有多留心沿途的景致。直到跟随宇文成都一路登上城外高山,他才发现大兴城外的风光委实不错,待登上山巅“野望亭”四下一眺,整个大兴城繁华似锦,一览无余。
他从未这样临近过皇城,只觉得心旷神怡,胸生豪气,仿佛整个天地都可容纳于心。
罗成自幼长在幽燕边地,那里多是一马平川,他又是习惯和突厥人打交道的,常常一道较量骑射,暮云驱马,秋原射雕,对这登高远眺的兴趣不大。但看到表哥颇有兴致,他也就跟着愉悦起来,在他心中,能和两个哥哥出来玩总是好的。
秦琼轻呼旷野中的空气,只觉得微冷的山风中有无拘无束的野马尘埃,如同那些江湖朋友告诉过他的那种自由自在的闲适。
宦门似海,他被人诬陷发配北平府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现在却好像彻骨的感受到了。
宇文成都一直静静站在他的身后,直到秦琼指点着山下一处最富丽堂皇的所在邀他相看,他才探过身去。
“大兴宫。”宇文成都道:“那里就是大兴宫,我朝天子九五至尊的所在。”他循着秦琼的手势看去,却不明白眼前人因何对这座皇城这般感兴趣。
“将军知道吗,”秦琼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道:“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人都想上大兴来一睹皇城的风采。这是我大隋国富民安,所以万民拥戴圣上。”他的语调略略高昂了些许,在他心中,这富丽堂皇的大兴宫与明君缔造的盛世早已浑然融为一体。
秦琼的一番话说得自然而然,却一下子就触到了宇文成都胸中最不愿被拨动的心弦,让宇文立时就想起了昨夜父亲对他说的那番话。
宇文成都的面色没有改变,心中却已泛起了苦笑的涟漪,本被方才的怡神气息冲淡了的忧虑一下子又统统涌上了心头。
他在心中不由自主的再一次叹息这盛世浮华的夺目,以及它背后将要改天换地的风雨欲来,这其中的触目惊心实在不是寻常百姓可以窥探的,更不应该波及到他们。
轻呼一口气,宇文成都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拖了。他对秦琼微微一笑,淡淡道:“大兴宫确实华丽,可那却只像鎏金的表面,只能远观,不可近触。”
话一出口,却不待秦琼回答,他已扭头招呼崖边的罗成一同到野望亭中去,他早已想好:今日一定要劝说罗成跟随秦琼回燕山去,如果罗成劝不听,那就从秦琼着手。昨日他已看出了自己这位好友对秦表哥的信任,罗成一定会听他表哥之言的。
“公然,”山风拂动鬓角的发丝,三人已在亭中坐定,宇文成都的语调也如同这微风一般柔和,他缓缓道:“你来大兴城也有一段日子了,王妃伯母只怕十分挂念。我的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以后天天事务繁多,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陪伴于你,既然北平王伯父已经派秦兄来寻你,那就一定是要你回去了,你还是不要叫他们挂念为好。”他言辞间,一直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好兄弟认为自己是在下逐客令。
“我不想回去,我真的不想回去。”不幸的是,面前的少年果真如他预料的一样,根本不愿听从他。罗成不住摇头,低声道:“家里没意思,我只是想在大兴多待几天。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人陪。你忙你的便是,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真的不会打扰你的。”他一把拉住了秦琼,抬眼看向宇文成都,道:“我现在有表哥了,我找我表哥就行,你别让我回去。幽州到大兴千里迢迢的,我来一次多不容易啊,我走了下次就指不定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了。”
宇文成都本来面色淡淡,听他这一番话却几乎有些想要笑出来。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么?”他心中忍俊不禁,不过他却能体会一个孩子生活在严格的家教下没有手足、没有伙伴的孤寂。
同是没有朋友的人,如果在往常,他是绝不会驱赶自己好友的,可惜现在,他一定要狠下心来,这才是真正为自己的兄弟好。
“你要听伯父伯母的话,莫要让秦兄为难。”宇文成都依旧静静的注视着面前有些垂头丧气的少年,“谁说咱们不能再见面了?你有西方小白龙,我有赤炭火龙驹,都是日行千里。我有空就去幽州看你,你就听我一句,行吗?”
“不行。”罗成蓦然就站起身来,他的语调如同他的面色一样忧愤,“你从来也没去燕山看过我,都是我来看你。”
“你骗我,”他挣开了秦琼紧拽自己的手臂,“我不听你说了。”他扭头跳下了亭外的长阶,转身就消失在了山崖的一侧树荫后。
“唉,表弟……”秦琼抬手想抓住罗成的衣袂,却还是慢了一步。他扭头望向宇文,眼底满是无奈与愧疚。
方才宇文成都的那番话正是他想说而一直说不出口的。在幽州临行前,姑母和姑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把留书出走的表弟劝回去,他也仗着自己以前做马快班头和各式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时调节很多绿林道上矛盾的历练,一口应下,一路上也对自己信心颇足,哪知道见了罗成才发现这位表弟的心思有多么难以揣测。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秦琼已发现只要是表弟打定的主意,那必然一行到底,旁人的话他是一概不理,除了父母,他恐怕也就对宇文成都这样多年的好友和身为表哥的自己才如此好说话。宇文成都又远比自己了解他,现在他连宇文的话都不听了,自己说了估计就更没用了。
“这该如何是好?”秦琼在心中暗自叹息,抬首间就看到了同样沉思不语的宇文成都。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开了口:“宇文将军,其实你方才的话也是秦某想要说的,只是表弟他......”
“嗯。”宇文成都心中正在盘桓如何说动秦琼,却不料秦琼竟然也同自己一样的心思,把说服罗成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他心中摇头,口舌之辩原就不是他所长,要想把罗成这种性子之人说得回心转意更是难上加难。
“秦兄,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他看着面前人眼中平和而带着歉然的目光,微微颔首,道:“我虽然不曾看过北平王的书信,但也知道王驾的意思。公然年少又离家日久,是应该早日回去了。公然生性孤傲不喜与人深交,可他只与你相认一天便同你亲近至此,可见他十分信任你。你劝劝他,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将军,你太高估秦某了。”秦琼轻轻摇头,“你是他的至交,你的话他尚且不听,我说了只怕他更要不高兴了。”
思及昨日自己对面前人的第一印象,话已至唇边,秦琼顿了一顿,还是说出了口,“说实话,我觉得将军比秦某更像是公然的兄长。我与他相识是仰仗先人的遗德,而将军与他才是天下兄弟、宇内手足的缘分。”
他微笑着看着宇文有些微微愕然的面色,此刻他心中只觉得面前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勇将碰上了表弟这样的顽皮少年,也变得和自己一样束手无策。
宇文成都也蓦然就微笑了,他唇角的弧度已比秦琼所见过的哪一次都要悠扬。“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从不喜欢如文绉绉的学士一般谈吐间征引风雅,可此刻心中浮现的却唯有这一句诗。
与罗成多年的友谊一直是他心底最大的宽慰,这种欣慰感毫不下于他在沙场上横扫千军时的骄傲。长风好像也被他的这种喜悦浸渍,拂入亭中,如同秦琼的温和的笑意一样,将他心头原本层层叠叠堆砌的浓云拨开了一角。
面前人的笑容仍然是淡淡的,可秦琼却感受到了一种明亮,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为之豁然就开朗起来。可他心中蛰伏的疑惑也随之又浮现出来,他不禁在心中再一次询问自己:“秦叔宝,你看出这宇文成都他究竟是个怎样之人了么?”
“秦兄,”打断他思绪的不仅是面前人的话语,还有那轻轻递过的一把无比精致的短匕,外鞘上面古朴的花纹如持有者一般的静默。这次轮到他诧异了。
“这是我随身的短刃。”宇文成都面上仍是淡淡微笑,心中却在强力遏制自己不要低下头去,他也实在不习惯这样主动送东西给他人。可他知道自己必须把这番话说完,虽然这似乎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略一停顿,他接着道:“你说天下兄弟、宇内手足,那你我相识也算是缘分。此刃请你不要推辞,也当是防身之用吧。”
“你只称呼成都之名便是。官衔虚名,非朋友之呼。”他吐出最后一个字,只觉得掌中轻巧的匕首胜于万钧之重,在这一瞬间,他蓦然感到这世上好像不会再有比之更沉重的东西了。努力维持着自己唇角的上扬,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等待一种特殊的宣判。
“多谢。”掌心一空,秦琼的回答很简短,却远比任何礼貌的措辞都有力。他颔首:“承蒙将军呼琼一声兄弟,今后你我便是朋友,有话尽可对我言说。”
“好。”宇文成都的神色依旧,可在这一刻,他分明觉得亭外明媚的阳光比方才还要耀眼许多。“也许耀眼的并不是阳光。”他在心中默默念道。
“你们聊得不错呀。”骤然响起的话语让二人蓦然回头,不知何时,方才还一脸忿忿的少年已笑着步上了亭下的台阶,转瞬就到了身后。
“还生我的气呢?”罗成低头触了触鼻梁,“好啦,不要生气了么。我再待几天,把山那头也转转就回去,我刚才看到那边山上好像有片桃林。”
“是你自己不生气了么?”宇文成都已忍俊不禁的侧过首去,秦琼也一脸好笑的看着他,说道:“表弟,你自己说的话,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