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宫词》姜黧

1、第一章

　　大隋开皇盛世，平陈之战告罄，在六朝烽火烟消云散中，天下只余下一派太平光景。
　　江山尽属杨氏，唯有北平王罗艺听调不听宣，在幽州拥兵自重，俨然已成国中之国。
　　罗艺生性严苛，对自己的独子燕山公罗成管束颇多，终有一日引得儿子不快，留书离家远去，一晃月余便过。
　　京师大兴城，正是冬去春来三月初。尚书右仆射宇文化及的府中还透着些许料峭春寒，可也挡不住两个年轻人在后院里一场拳脚切磋。
　　两人已过了七八招，其中那个白衣少年抽出的一拳蓦然就直击对方面门。两拳相撞间，“噔”的一声，他已身不由己的倒退几步，半侧身体因为接不住对方的力道而酸麻不已。
　　这白衣少年正是留书出走的罗成。自从那一日笃定决心离开燕山，他就直奔京城来找自己最好的朋友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是此间府第的主人宇文化及之长子，时任京营节度使，执掌大内禁军，平素公务繁忙，每日带兵值卫皇城治安，不得空隙。只因为近来大内禁卫军营整顿，皇上派太子杨勇监管，杨勇为彰显自己才能亲理此事，由是放了他一个长假。
　　恰逢罗成造访，宇文成都便将好友安排在府内别院。故人久未见，言辞愈投机，聊起近来种种，自然谈到武学之上。
　　江湖人说起燕山罗成，总要提起他那杆五钩神飞枪，皆道他枪法超群、天下一绝。罗成和他的枪无疑已代表了枪法的一种境界。骄傲如罗成，对于这样的赞誉也不能不满意了。可他实在很想知道：和自己的这位好兄弟“圣上钦封的横勇无敌大将军”宇文成都相比，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横勇无敌。
　　垂眸低视颤抖不止的右掌，罗成的脸上半是惊诧，半是了然。他已在心中笃信，宇文成都的武功实在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出许多。
　　庭中微风过，将罗成的惊讶转瞬抹去。看着面前对他微笑的宇文成都，他的唇角勾起了惯有的灵动，“哥哥好拳法。我得常来向你讨教，这才知道我的不足在哪里。”
　　“好。”宇文成都莞尔，他实在不是个多话的人。阳光浅浅映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烙下侧影，他那俊朗的脸庞之白净，竟也毫不逊色面前的俊俏少年。只是，他的身量早已勾勒出了少年绝难拥有的魁伟。他不是公子王孙，他是沙场征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咱们兄弟谁跟谁啊？”罗成轻轻一抱肩，似是蓦然就想起了什么，“只可惜那个玉刘海好几年没看到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提到那个梳着独一无二齐刘海的姑娘，宇文成都的唇角也不由自主的上扬，儿时的光景好像因为这一句话又都浮现在了眼前，“我去年见过她一次，齐刘海，粉绣衫，还是老样子。”
　　“什么，她还梳着那个刘海？”罗成觉得自己唇角的弧度似乎一时难以缓和，他侧过身，剩下几句调侃之言还未说出口，就有一个家丁匆匆跑来在小院口通报，说府外有位燕山来客要见罗少保。
　　罗成唇角的弧线立刻就下垂了。“我不见，”他摆手道：“你且去告诉他，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让我父王母妃不必担心。”
　　“可是，那个人他说……”看着罗成已带上了愠色，迟疑的家丁在院门口不知去留，宇文成都却蓦然开了口。
　　“让他进来。”宇文成都道：“北平王遣使是客。”他好像没看见罗成冲着他使劲摆动的双手，轻轻吩咐道：“请他进来吧。”
　　如果罗成日后会因为错过和秦琼的表兄弟相认而后悔，那么他就一定要感谢宇文成都所说的这句话。而宇文成都在若干年后想起今天，他也要感谢罗成的到来，让他认识了秦琼，也让秦琼不会忘记他。
　　客近中庭满院风。有一个人深衣素袍，随着家仆从廊下由远而近，他的步子稳健，可步履却分明云淡风轻。在那一瞬间，宇文成都觉得院中的一切好像都变的明朗起来。
　　“卑职秦琼，受北平王殿下所托，拜见燕山公罗少保。”自称是秦琼的来客拱手一鞠身，已将一纸书信双手承上。
　　他很谦恭，却不卑微，淡淡凝视罗宇二人的眸子透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平和。只此一眼，宇文成都已在心中不自主的笃信他定是个沉稳妥当之人。
　　罗成的疑惑却好像没有因为这种注视中的平和而减少。他觑了一眼信笺，确实是北平王专用的鎏金镶边，才伸手接过，打开来仔细翻阅。
　　秦琼的神色没有变化，直到罗成看完了信后用一种少年人难以具备的机敏神色盯着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他的温和也没有流失半分。姑母秦王妃早就告诉过他，他这个表弟生性是最自信的，凡事不让他自己弄个明白，他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你果然是我的表哥。”罗成骤然就笑了。父母的书信绝不会有假，他更从秦琼的眉宇间看到了自己儿时最崇拜的舅父秦彝的神采，“表哥，表弟给你见礼了。”他一笑间回望已对秦琼淡淡施礼的宇文成都，“表哥，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宇文公子。”
　　院子里摆开了一张红木桌，茶香沁远，庭中就只剩下他们三人。罗成紧挨着秦琼坐在一侧谈笑自若，他已经受够那种殊无手足的寂寞，对自己一下子多了一位表哥欣喜不已。
　　秦琼一直是微笑着的，将自己燕山认亲的经过娓娓道来，他看着一旁兴高采烈的表弟和对面只淡淡看着自己不曾插一句话的宇文成都，忽然觉得这位宇文公子似乎比自己更适合当罗成的表哥。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像是自己从未想过传说中横勇无敌的宇文成都竟然是如此恬静的气韵。盛名之下无虚士，他那眉前的戾气和身后威风究竟要到何时才肯展露呢？
　　秦琼的思绪被罗成的话语打断，“表哥，你会使锏，成都他会使镗。”
　　罗成拉着他的手，一笑间回望宇文成都，像是蓦然又想到了什么，“你们俩金镗对金锏，以武会友，切磋一二如何？”
　　秦琼有些怔住了，他当然有“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的骄傲，可他并不认为自己就能够和宇文成都以武会友，虽然他真的很想亲眼一睹眼前人那蔑视千军万马的气概。
　　他还没有想好这番话该如何说，宇文成都已比他先开了口，“说起切磋，应当是你们表兄弟较量一番才对。”
　　宇文成都轻扫秦琼一眼，微笑道：“你们才是本家，秦家锏对罗家枪，兵刃有长有短，正可互补。”
　　“言之有理。”罗成一点头，看到秦琼面无反对之色，脸上涌动出了异样的神采，他站起身来，四散的阳光都不及他的笑容明媚，“表哥，你准备准备，我去拿亮银枪。你们都等着我，不许跑了。”
　　宇文成都和秦琼相视一笑，一起对着跑入屋的少年点了点头。待回首四目相对时，宇文突然觉得面前之人的眸子好像比方才还要亲和些许。
　　“真是一对有趣的表兄弟。”宇文成都心中默念，唇角的线条也微微的上翘。他做不到罗成笑容的灿烂，也不能像秦琼那样一下就拉近旁人与自己的距离，可他有着不输他俩的真诚。他只要笑了，就多半发自内心。
　　罗成的枪很快就在院中旋舞起来，秦琼的黄金锏虽然未带在身边，可宇文成都已把府上一对玄铁大锏拿了出来，亲手递给秦琼，他只静立树下，看着秦罗二人在院中央传枪递锏。
　　一条银蛇争上下，两道苍龙探虚实。二人的身法缠斗间已成了混沌一团，直惹得院中平地风气。可宇文成都的眸子微微凝起时，依然从罗成的银枪虚实游走中，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秦琼双锏划出的轨迹。
　　“罗成的枪法和他的性子一样灵巧机变，虚实莫测。而这位秦兄则以硬力大气见长，虽不甚威力，比他表弟相差甚远，倒也不输身家气度，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他为人的缘故，由此削减了不少武者的戾气？”宇文成都在心中暗叹，面前两人的武功路数和差距他心下已了然。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秦琼的关注似乎过分多了些，更惊觉自己好像从这位秦表哥一进门注意力便未有离开过他，自己与他认识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却在每一次与他对视中，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一种归属感，那好像是自己遗失很久很久的东西。负在身后的一只手在微微攥紧，他沉思：那究竟是什么呢？
　　他的垂眸只在片刻间，忽然就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却是秦琼的双锏架住了罗成的长枪，二人齐齐收手，心中已知道了对方招式的深浅。
　　活动一番后最适合喝一盏热茶舒心，可当三人重新坐在桌边时，秦琼能静下心来品尝香茗的清润，而罗成的眉宇却深深锁成了川字，任宇文成都给他连添了几次新茶也难展笑颜，他好像已沉溺在了某种难题中百思不得其解。
　　秦琼还猜想不到这位才认识一天的表弟究竟在苦苦思虑着什么，他求助的目光已转向一侧的宇文，却对上了一双了然的眸子。宇文成都对他微微一颔首，已从桌上拾起三只未曾用过的筷子。
　　将两支递给秦琼，又将剩下的一支塞到了罗成手中，看着疑惑的二人，宇文成都道：“现在将这筷子比作是方才的双锏和银枪，秦兄用双锏去夹住公然的单枪，要用力夹住了。”
　　二人依言而行，模拟出的正是方才传枪递锏时的最后一幕。宇文成都又拿起了一支筷子，对着秦罗二人手中筷子紧磕之处的某一点，轻轻一扣，“啪”的一声轻响，三支筷子已不由自主的分开掉落在桌上。
　　“非是我用的力气就比你们大，而是我找准了你们角力的那一点，轻轻一磕，你们自然就分开了。”望着面起诧异之色望向自己的二人，宇文成都解释道：“筷子表面晦涩，若是换了两只表面光滑的汤勺，效果只怕要更明显。三支筷子比不得真正的兵刃，可道理却都是一样的。”
　　“昔年江湖上有一位大枪神将姓姜名松，一次路遇两个力能扛鼎的勇士两强角力，无人敢管，他就找准了这受力之点，一下就把那二位神力之人给分开了，成为武林之中的一段佳话。”他看着罗成渐渐舒展的眉宇，又望向凝神听自己之言的秦琼，正色道：“我知道公然方才是在担忧一旦对方气力胜过自己，单枪被挂住该怎么办，但实际上二位最该提防的是有人在你们与旁人角力时以此借力打力给你来这一下，届时会十分容易被自己的力道反伤，就如同当年那两位力士，一个磕昏过去，一个震出内伤。”
　　宇文成都一番话语重心长，听得罗成微微颔首，秦琼更是面沉如水，他思索间抬望宇文，只觉得此人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内敛几分。
　　“宇文成都，名不虚传。”秦琼在心中暗道，他已能够从面前人不多的话语中感受到他相待自己的诚恳。“表弟的好友果然是没有错的，”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宇文成都深交下去，他默念：“以后他不仅是表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秦琼正想再说点什么，转首间蓦然看到一位华服长者自廊下穿来，施施然步入院中。他的年纪不过知天命，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意，就连眼睛也是弯弯的，可他的笑容却让人看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松下来，举手投足间更给人一种难以言语的压迫感。他方才好像已经在廊下眺望了许久，见自己转身才走近前来。
　　“这是……”秦琼思量间，身侧的宇文和罗成都已站起身来。
　　“父亲安好，孩儿给您见礼了。”宇文成都恭恭敬敬的拱手施礼。
　　“伯父安好，侄儿给您见礼了。”罗成也客客气气的颔首示意。
　　“好好好，你们都好。罗少保不用多礼，怎么现在都还这么客气。”他一开口，秦琼立刻明白他正是此间府第的主人宇文化及。
　　“我刚回府就听闻府上来了位北平府的客人，老夫特地来见一见客人。”宇文化及的目光扫过罗宇二人，堪堪落在秦琼身上。他微微打量了秦琼一番，笑道：“阁下就是秦先生吧？北平王遣阁下前来，不知道是否有需要老夫效劳之处？”
　　秦琼还未答话，罗成已微微上前一步，微笑道：“伯父太客气了，他是我父王麾下一名参军，办事牢靠所以才被我父王派来上京探望我。小侄在伯父府上已经多有叨扰，若是家里派个人来都惊动伯父大驾，这让侄儿还怎么好意思再待下去呢？”
　　“贤侄说哪里话，既是家中派人来探望，老夫就不便多干涉了。你们年轻人玩好，我就不再打扰了。”宇文化及脸上的笑意没有因为罗成的话消退分毫，冲三人摆摆手就转身离去，只在经过宇文成都身旁时，轻轻说了一句话：“成都，晚饭以后，到我书房里来一趟。”
　　宇文成都看着父亲看向自己的笑脸，忽然觉得内心的所思所想无处遁形。
　　“是，”他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作者有话说

　　出现漏字，修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