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宫辞镜记》而然

5、第四章 玉碎

　　刺眼的阳光洒下，这伏天是真的到了。

　　琉璃摇着罗扇，挡在眼睛上，寻找珠玉姐姐。原来珠玉姐姐在花藤下躲着，翘着右手食指，别扭地用凉水擦脸呢。珠玉姐姐生的圆润好看，比琉璃是要更怕热一些。

　　“你这妮子瘦得像个猴子，虽是跳舞讲究轻盈曼妙，但也不需你这样烧火棍一样的，硌着大伙儿，大伙儿可不饶你。”珠玉姐姐把手上的水甩向琉璃，琉璃躲闪不及，衣襟湿了一片，倒也怪清凉的。

　　琉璃哭丧着脸，也是哀己不逢时：“可不是嘛，我也想不想啊。浣衣的王姑姑上回看到我还用洗衣杵戳我，说我跟它是一个妈生的。”

　　珠玉听了，笑得不行。

　　“珠玉姐姐，琉璃，你们在这儿呢。巫史府有人来寻珠玉姐姐。”来报信的是珊瑚，她小脸热的红扑扑的，想来是跑得有些急了。

　　“莫不是大公子来的，这么快就来要人了不成？”调笑连连，一行人来到了前院。

　　来得似乎不是大公子，珠玉微蹙着眉头，心里开始寻思。

　　来得是巫史家的管教嬷嬷，态度谦恭，面上却没有声色：“夫人想请珠玉姑娘府中一叙。”

　　琉璃心中暗忖，珠玉跟巫史夫人不曾交集，按着提亲要人的礼数也不该是这般程序。心里正疑惑呢，只听那嬷嬷又说：“已通禀过公子，姑娘可安心随我去。回头老奴再亲自送姑娘回来。”

　　巫史府要求见人，公子也是不好拒绝的。何况只是个舞坊姑娘。

　　“你家大公子可知此事？”这般状况，珠玉不得不准备动身前往，可仍是觉得不安心，内心颇有些忐忑。

　　“老奴不知。”嬷嬷仍是不动声色，只恭敬有礼地答了。

　　“我陪姐姐去，可以吗。”看出珠玉的不自然，琉璃拉住她的手安慰道。

　　嬷嬷没有答话。珠玉感激地看着琉璃，勉强笑了一下。

　　马车颠簸，姐妹俩的心也颠簸，很久很久没有出过乐坊和公子馆的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变得如何，前面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琉璃撩开帘子的一角，外面的街道宽广，绿树成荫，高枝上的白玉兰花芬芳动人，矮墙边的不知名的花朵也鲜艳异常，似乎外面世界更别有一番兴致。可转角又看到了路有饿死骨，琉璃刹那间想起了从前。

　　放下帘子，抓住珠玉姐姐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比自己的更凉。

　　*

　　巫史府的排场很大，甚至比公子馆更有派头。不过公子馆始终只是公子的驿馆，终究他会住往宫里，成为商族的头领。

　　巫史府的屋院广阔，嬷嬷带她们穿越了三重门才到了巫史府的会客外厅，廊柱威武，颇有气势。嬷嬷高声禀报着客人已到。厅面闷闷地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回应。

　　珠玉和琉璃恭敬低头轻步进门，地上铺的黑色石材，光可鉴人，好不气派。琉璃正心里感叹着，却听见走在前面的珠玉姐姐低声轻呼，抬眼就瞥见她身子微微一斜，又自己正了回来。正惊讶这是怎么回事，低头才看见前方的地方有未干的水渍在上面。幸亏珠玉姐姐身段良好，才没有滑倒了去。

　　珠玉姐姐上前拜见，一并也赔了失礼之罪。前面却无人回应，姐妹俩也不敢抬头张望。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缓慢而威严的声音回应，二人才免礼起身。

　　“公子馆的姑娘倒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模样漂亮，身段也极好。”这个温婉有礼的声音来自旁边的贵客位子。

　　琉璃微微转头，才瞥见是个端庄美丽的小姐，穿戴打扮都是尊贵而不落俗气，气质如兰。

　　夫人慢慢地回道：“是呀，司淇眼光倒还不错。比官宦家的小姐都要出挑。”话虽是赞美的话，可是语气里却没有一丝真诚。

　　“夫人小姐折煞了，珠玉姐妹担当不起。”珠玉姐姐恭敬地回话。

　　“司淇是我的大公子，将来要接替他爹的官位和俸禄，这家也会是他来主持。”夫人慢慢地说道，语气威严有力：“今日请你来，是想见见你，司淇喜欢你，将来你也会是这家里的一员，做个侍妾什么的，也要体面本分。”

　　“抬起头来。”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命令道。

　　珠玉姐妹这才抬起头来，脖子都酸痛了。夫人正襟危坐，打扮富贵，妆容细致，倒是颇有风韵，年轻时必定也是个大美人。

　　“这位是李尹大人家的毓秀小姐，也是我的侄女，下月大婚进我巫史府门，将来你二人要共同侍奉司淇，必须和睦交好才好。”夫人微笑地看向侧旁端坐的毓秀小姐。琉璃心想，哟，这老夫人还会笑。

　　“珠玉谨记。”珠玉行礼。

　　“可是，”老夫人的语速仍然缓缓如沟渠细水，气氛却转瞬间变作一团死水，“我很难放心，有天我不在了，你们也能交好而不争风。你这般美貌，实在不应该。”

　　珠玉身子一凛，琉璃心里也是一颤。一时间脑子有些嗡嗡。

　　老夫人起身，佩玉鸣环随着她的步子清脆作响。她走近珠玉，伸出温暖的手，摸在珠玉冰凉的脸颊上。然后，又拾起珠玉冰凉的右手，从云鬓里抽出一支精致打磨过的，十分漂亮的铜簪塞在了珠玉手心里。

　　“这支是给你的，入我府门戴上，就是我承认的人了。”

　　琉璃侧头一看，毓秀小姐的云鬓上也簪了一支，秀丽好看。

　　“我给了你信物，你也得给我点回报吧。”夫人坐回原座，冷冷地说。

　　琉璃一惊，心里也非常明白。她紧张惶恐，不知所措，只能悄悄地喊着珠玉，“姐姐，姐姐”。

　　珠玉愣着，一动不动。琉璃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珠玉看着手里的铜簪精致非常，顶端是美丽温婉的并蒂莲花图案，尖端却细窄非常，毫不圆润。珠玉右手食指上的伤口已在结痂，浅浅的，细细的一条，也像极了一支细细的簪子。珠玉弯曲了手指，重重地握住了这份“恩宠”。她想起了司淇那张明朗的面庞，想起她偷偷出坊与他相会的时候，明媚的月亮曾映着他深情的面庞：“此生我会与你相伴，赴汤蹈火，千刀万剐，都万死不辞。”

　　“夫人所言极是。”珠玉沉默许久，再启唇，声音却十分冷静淡漠：“巫史府家世显赫，权重威望，珠玉不过小小舞姬，能与李尹大人家的小姐一同侍奉大公子，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大公子待珠玉极好，珠玉粉身碎骨也不能报大公子的恩情，何况夫人又如此通情达理，开明恩惠，珠玉实在不能辜负夫人的恩情。”

　　深吸了一口气，珠玉攥紧了手里的铜簪，受伤的伤疤因为用力隐隐作痛，她闭上眼睛狠狠地下着决心：“珠玉愿献出鄙薄的姿色作礼，以报夫人和大公子赏识之恩。”

　　琉璃大惊，扑身向前，想要拉住珠玉。可是，已经晚了。珠玉姐姐说完，就手起簪落，然后，一声清脆的铜器坠地的铿锵之声在空旷安静的大厅里响起。

　　“姐姐，珠玉姐姐。”琉璃一声哀号，扑到珠玉身边。只见珠玉全身瘫软，跪坐在地，双眼紧闭，脸上滑下豆大的汗珠，右边脸上一个狰狞的口子在洁白胜雪的皮肤的映衬下，一条血印淋漓而下，可怖极了。

　　“姐姐，姐姐……”琉璃抱着珠玉虚弱的身体，哭喊不断。

　　厅堂里只听见琉璃的哭号。夫人没有睁眼，端坐在上方，如死了一般。旁边的毓秀惊吓得双目圆睁，说不出话来。只有旁边的管教嬷嬷默默看着，却也不作任何动作。

　　琉璃不甘心，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你们太欺负人了。”

　　珠玉微弱的声音：“能和司淇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巫史府会好好待你的。回去准备准备吧。”夫人只闷闷地说了这句，就起身挥袖准备离开了，毓秀小姐也急忙起身扶在夫人身边。那妇人神色威严，扫视了一眼地上的惨状，临了又看了眼哭号在地的琉璃，微眯着狭长的凤眼，冷哼一声：“以后也是个妖精。”

　　琉璃狠狠地瞪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掏出身上的帕子擦着珠玉脸上的血渍，痛心极了。

　　等珠玉缓了过来，她睁开眼睛，替琉璃擦了擦脸上纵横的泪水，勉强地笑了笑，“傻丫头，你应该替我高兴。”

　　琉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仍旧默默地流泪，拾起了地上的铜簪，擦拭干净，插在了珠玉鬓边。她轻轻地扶起珠玉，对一旁静静站立的嬷嬷说道：“劳烦嬷嬷送我们回公子馆。”

　　嬷嬷恭敬行礼：“是。”

　　珠玉恢复了体力，自己慢慢往前走着。琉璃看着前方的水渍仍旧未干，走近一看，才发现好像是油渍。心内十分震惊生气，这分明是故意使人难堪。不敢让珠玉姐姐发现，默默带珠玉姐姐绕过。

　　正出了厅门，珠玉停下了脚步，低头看路扶着珠玉的琉璃也跟着止步，抬头一看，也是一愣。眼前站着的，正是大公子，司淇。

　　司淇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虽已快至傍晚，可这夏日里的风还是燥热难耐的。司淇愣在原地，身后的小厮也愣在身后。

　　时间好像停止了。珠玉和司淇相互看着，似乎彼此都是陌生的。直到一缕血丝又渗出了伤口，划在了珠玉如玉一般的脸上，像一条红线，月老的红线。

　　珠玉向前进了一步，眼泪倏就掉了下来，嘴唇哆嗦着：“司淇……”

　　司淇却傻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像是陌生人一般。珠玉放开琉璃的手，又往前几步，伸出手，向心上人走去。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司淇却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盯着珠玉面庞的眼睛里都是讶异，惊恐，甚至是，嫌弃。

　　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道白玉上的恐怖裂缝，看着那红肿可怖的伤口里翻出了粉红的嫩肉，像恶魔的嘴唇，印在那曾经温柔抚摸过的光洁面容。

　　他又看向珠玉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满是讶异疑惑，并且伴着代表脆弱的泪水。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劈头盖脸的不是琉璃预想中的心疼与关怀，竟是冷冷的质问。好似是珠玉自甘堕落，把自己糟践了一般。珠玉也震惊了，站在路的中间，琉璃和司淇的中间，孤立无援，脑子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司淇已经浑身都不自在，似乎不愿见到珠玉出现在白天一样。身边家仆们的围观也让司淇很是燥乱。“看什么看，都给我退下。”

　　“谁让你来这里的？怎么回事，嬷嬷？”司淇探身问向后面的管教嬷嬷。嬷嬷简单答话只说是夫人请来的。司淇听着，皱起了眉头，只挥手让嬷嬷快送珠玉姐妹回去。

　　珠玉身子冰凉，眼睛里都是心灰意冷，连眼泪都干涸殆尽了。

　　身子一歪，就昏倒在了炎热的地面上。

　　琉璃大惊，扑倒在珠玉身上，呼喊着，希望有人来救救珠玉。司淇也是一惊，跑过来，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去扶起这可怜的珠玉，可是他看到珠玉倒在地上沾了一身的灰土，和那沾了血渍的惨白脸颊，他的手就停住了。只招呼了人将珠玉抬去送医。

　　琉璃的心寒了。可是，姐姐的心，怕是已经摔碎了。

　　*

　　从巫史府回来，珠玉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姐妹们都很惊讶，也各种打听。可是琉璃什么也没有说。这是珠玉姐姐一生的不幸。

　　最初的日子里，珠玉每天都只是死了一般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不休不眠，不吃不喝，只在夜里默默地流泪，一句话也不说。伏天的暑气重，伤口如果不好好处理就会溃烂流脓。可怜珠玉姐姐花容月貌，竟被如此作践。琉璃每天准时帮她换药，才稳住了伤情。

　　到了第五日，珠玉虚弱地握住琉璃的手，默默泪流。因为很多天没有开口说话，喉头里似乎也黏住了，发不出声来：“他……”话没说完，又哽住了喉。琉璃听着一阵心酸，紧紧握住珠玉的手，原来姐姐还在等他。

　　“姐姐安心养好伤口。”琉璃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安慰着珠玉，握紧了她的手。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珠玉泣不成声。

　　又过了两日，琉璃打水进来，却不见了珠玉。四下寻找，也遍寻不见。再出门寻找也是不见。禀报了公子，到了第二日寻找的人回来，仍然没有消息。

　　珠玉姐姐就这样消失了，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告一句别，即使是给琉璃的，也没有。回忆里搜寻一遍，最后一句话，也就是那夜的嘱咐，照顾好自己。

　　可是姐姐，我连你都没能照顾好，又怎么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