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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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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丝,青果的衣服已湿透了。路过墙角矮篱的时候,青果看见一坨物什瘫在地上如团烂泥。再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之前的那个小乞丐。蜷缩成一团,早已不动弹,只有雨水打湿他冰凉的身体。他嘴里仍然噙着馒头,无力的张着,露出个馒头的一角,和着血水和口水,湿漉漉地粘在地上。不过和青果相差无几的年纪,却已没有了来年光阴。
青果不忍直视,默默地继续加紧步子。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那些打死的奴隶的摸样比他更可怖。青果不知道,是否自己有天也会命贱如草芥,曝尸街头而无人理睬。可是这些明显不是她现在该思考的,再不赶回去,就不仅是一顿臭骂了,晚饭兴许也没有了着落了。
又是一头扎进了清乐坊的门楣,匆匆一溜儿小跑,泥脚印又沾湿了一地。雨天天色暗,甬道里却没有掌灯。青果不怕,这路天天跑,闭着眼睛也知道该走几个步子。
可是,今天,就这么不凑巧,就在甬道出口的转角处,青果撞上了人。一个身形健硕的人。
青果一个后仰倒地,手中的东西也落在地上,倒是没碎,可酒水又洒了一地。青果瞬间又惊又恼又想哭。今天是铁定的流年不利,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了。
一抬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轻便戎衣的男人,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后面跟的是,芷兰姑娘,她秀丽娇媚的脸庞也冷冷的看着自己。
“怎么才回来?又这么冒冒失失。还不快给将军赔罪,然后滚到老妈子那里受罚。”
青果连忙爬起叩头,连连告饶。芷兰姑娘也帮着一边安慰那个一脸愠色的男人。
男人看着地上倒下的酒壶,汩汩地仍然往外涌着酒水,都融在湿漉漉的地面里,和雨水混在了一起。男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什么传说中的好酒酿,难不成是你用尿灌得不成。”
芷兰也低头一瞥,发现竟是澄黄的液体,不禁也怒意上来:“你是怎么做事的,回头看我怎么罚你,还不快滚。”
青果有口难辩,也不敢辩,只好默默地爬退到墙边,嘴里连连赔罪。男人掸了掸衣襟,冷哼一声,仍不解气,一脚踹在青果的肩上,小女孩应声仰倒,头撞在墙上,一阵眩晕。芷兰皱眉看着,继续劝着男人:“将军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小女子自会替将军重罚她。”
不远处的廊头边,一个端着浣衣盆的女子看到这里的情景,不禁吓了一跳。她手里一哆嗦,将木盆先放在了石砖上。这女人正是青果的娘。
男人怒目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孩子,起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看着青果片刻,突然嘴角一抹浅笑。青果揉着脑袋,疼痛仍在,在她看来,男人的笑容诡异极了。
果然,男人弯腰,低头端详了她一会儿。“小孩儿模样不错,带给黄统领,指定喜欢。”说着,就伸出手要拽起青果。
芷兰一愣,随即明白,迅速拦住男人的手,“将军这是要干嘛呢,一个小子,你要他做甚?难不成给你军营喂马劈柴不成?咱家坊子还指望他跑腿干粗活,闲时打骂解乏呢。”
男人转头看向芷兰,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眼睛却冰冷淡漠:“小子?那便更合统领喜爱。”转头又看向没有回过神儿的青果,“小子,跟大爷去营子里吧,重重有赏。”
青果娘疾步赶来,扑倒在地上:“求将军高抬贵手,饶了他吧,小孩儿无知冲撞了大爷,奴家愿替这孩子领罪,做牛做马报答大爷。”青果娘叩头不断,她自然明白男人口中那番话的意思。青果看着,眼泪直掉,不知道是头疼,还是心疼。
男人站直了身体,看着眼前,嗤笑道:“哟,这是什么阵仗,大爷买了他总可以了吧。”说着就开始往自己的怀里掏。
青果娘一听,更害怕了。“大爷饶命,这是奴家唯一的孩儿,他爹去得早,就这一脉香火。求大爷高抬贵手,奴家愿为奴为婢,伺候大爷。”
男人听了,十分不悦。弯下腰来,掐着青果娘的下巴,淡淡地说,“模样寡淡了些,若有芷兰般秀丽姿色,你的话,或许我尚可愿意听听。可惜了儿啊。”手下用力一甩,青果娘也跌倒在地。
青果眼泪扑簌簌直掉,一边撑起身体向着娘爬,一边呜咽着喊娘。这样爬着,怀里滚出个玉珠子。莹白透亮,在泥土的映衬下,十分显眼和好看。
“哟,倒还是个贼小子,何时偷了我的珠子,我竟不知道。”男人用手指夹起滚落脚边的珠子,面色不悦,冷声轻哼:“倒是我愚蠢了。”
转手又将珠子塞在青果娘手里,“瞧瞧,我这可是付了玉珠子的,他自己倒先收了,买卖早已成了。这回不带走都不行了。”
青果娘害怕极了,丢了玉珠子,伸手去够青果。
男人抬起就是一脚,青果娘肘下一滑,脸磕在地上,额角被小石子扎破,沾满了泥土。
男人拽起小孩子,就往外拖。拖得青果一身都是泥巴,不像个样子。青果从未觉得甬道是如此的黑暗,她哭喊着,突然想起了篱笆边的小乞丐,她觉得自己就要被卖到奴隶营里,被人打,被鞭子抽,然后曝尸荒野。
青果的娘忍着伤爬起来跟在后面求饶,眼泪水哗哗地掉。芷兰见状,心里也寻思,有什么法子能保住青果。
园子的老妈子听着动静,出来探头张望,却不上前,只是远远瞧着热闹。其他的姑娘们从来不问闲事,自然也不会轻易出头。于是,丝竹声浅浅回荡,似乎从没有被这门前的哭嚎声盖住。
一路拖到了大门口,光线蓦地觉得亮了很多。男人走到门口,看看天色,依然阴暗,雨水还在继续,似乎不曾小过。
芷兰见状,立刻上前,微微笑,对男人轻声说道:“天色已晚,雨水也不见停,将军现在上路,自然要被淋个湿透,不如明日雨停再上路不迟。芷兰可舍不得将军走呢。”末了还撒个小娇,希望管用。
男人却不说话,看了看天空,往向远方:“那不行,我明日还有别的任务,必须回去。”说完,就招手让门外的小厮牵马过来。
青果使劲挣扎,用指甲狠狠挠男人的手背,男人吃痛放手,回手就要一巴掌。青果娘一把推开青果,让她滚到了门外台阶下。
“快走,快跑。”青果娘喊着。转头又要阻拦男人。青果跌的晕头转向,匆忙爬起,不知所措。
“快跑啊!”她娘声嘶力竭。抱住男人的腿。这可更加惹怒了男人,他挥手一掌打在女人的脸上,沾染了一手的泥浆和血渍。男人甩着手掌,一脸嫌恶。抬起又是一脚。青果娘也一个后仰跌了出来,被台阶边的青苔一滑,磕得一身是伤。头上血流如注。嘴里依然向青果喊着,“快跑啊。”
青果懵了,只看见娘一脸是血的趴在地上,她很想去扶娘,可是娘又挥手让她走。直到看到那凶神恶煞的男人又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的时候,青果才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的向路上跑,一直跑一直跑,脑子空了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男人的咒骂声还在身后,“小畜生,等我抓到你要你好看。马呢?你是不是也要找打?”青果拼了命往前跑,拐了许多路口,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不知道该去找谁。她脑海里现在都是她娘带着血水泪水雨水和泥水的脸。
青果浑身湿透了,雨越下越大。身后似乎没有了男人的追赶,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似乎是快要出了镇子了,可是后面的路该往哪里,青果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快跑,快跑,快跑,两条腿像是不属于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
青果跑啊跑,觉得天色晦暗极了,天地冰冷极了,都快要冻僵了。她很像听见前方有马儿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的慢慢行过来。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幻觉?青果也不知道。只是麻木地向前跑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走着。
前方出现了一辆马车,赶车人戴着芦草编织的斗笠,赶着马车不疾不徐地过来。青果儿脚下一软,跪瘫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都感受不到。再怎么都趴不起来了,似乎连这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瘫在地上,艰难地伸手,阻拦马车的去路。
马儿慢慢停住,赶车人这才注意到有人堵住了去路。“什么人?”赶车人跳下马车,低头张望,斗笠上的雨水顺着帽檐儿滴落在青果脸上,将她拍得清醒。
青果勉力抬起脑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一只清峻有力的手掀开马车的帘子,细雨毫不留情,就这样从容地打在那清晰好看的指尖和关节上。一张俊秀温雅的面容微微探在帘子下张望,面色清淡素净而不失温和。
“公子,是个受伤的孩子。”赶车人恭敬地回复了马车上的男子。
青果喉咙里鼓出微弱的声音:“救我。”然后伸出细弱的手臂,想要抓住眼前人,汲取力量。
“带他上来吧,雨越来越大了。”那公子的声音也清淡素净,听不出情绪。
赶车人架起青果,抱上马车。那公子看了看天色,支起帘子,伸出一只干净莹白的手,递向满身污渍的可怜女孩。
女孩看着眼前的少年公子,素白衣裳,一尘不染,面如冠玉,眉目如画,觉得他像是天人一般,高贵纯洁,不沾泥淖,下凡来拯救她,让她不至于走投无路。这是一条路,一个方向,青果对自己说。
她颤抖着将自己被雨水冲刷不断但仍是泥水横流的手臂抬起,十分犹豫地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肮脏冰凉的手放在哪个素净温暖的掌心。
她这样纠结思虑着,眼前却越来越漆黑。再后来,青果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
那年轻的公子看着眼前晕厥过去的小女孩,伸出双手把她抱进了车内。比起这孩子冰凉的身体,车里温暖了许多。
马车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跳坐上车,继续赶路。
马车嗒嗒地加紧速度前行,路过了一片混乱的清乐坊门口。门前一番糟乱,需要收拾。
马车缓缓经过,公子微微掀了一角帘布,轻瞥一眼。
门前的芷兰看到马车,微微一怔,就又接着忙手头的事儿了。
雨似乎小了些,天色似乎也明亮了些。
“王伯,赶路吧。”公子轻轻吩咐。
“诶,好嘞。”王伯朗声答应。
打马赶路,天色虽是不早,但这路程还是要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