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合 >>何时再会千盏酒 ...

  •   苏五连夜赶回军营,周太师派来的使者正在帐前等候。苏五连忙邀他入帐,使者却道不用,他只带了太师的几句话,说了就走。
      “‘胡闹,简直胡闹。’”
      苏五抽了抽嘴角。
      “‘你要我帮你拖些时日,我已经帮你做到。皇上那边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只是还没有掌握有关你我关系的讯息。以后莫再来因这些事扰我,免得此后说不清道不明,招来杀身之祸。我早已与黄莲生断绝了师徒关系,你们的事情也与我毫无瓜葛。好自珍重。’”

      沙场何时这般萧索?锣鼓冲天,号角长鸣,上万士兵浩浩荡荡地排开阵势,喧嚷着我军必胜的朝气。战马奔腾,兵戈擦响,弓箭飞驶于空中,与风咆哮。营旗飞扬,一红一绿的对峙亦嚣亦默,只是这曾让他沸腾过热血的场景,模糊得如同梦境。
      只因对方阵营的将领,是阎七。
      不时有士兵来报,我军损失了多少,敌军约莫损失了多少,但他已没什么心思去分析战局。这场突袭的计策早已敲定,连年交战已将敌方逼入了绝境,以至于阎七都被派出来应付这场明显我方未使尽全力的战役。
      胜负已定。
      今日本不该是他来。虽说这场突袭也重要,但需要他的大战在即,他根本不必来凑这个热闹。只是皇命如天,陛下一个指令就直接将他拖了过来,毫不怜惜。
      真是狠绝。苏五苦笑着在帐内踱了几步,很快一个从没见过的侍从端着茶水凑了过来。
      “多谢。皇上派你来监督,真是用心良苦。”
      那侍从哆嗦了一下,颤声道:“李将军,小的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苏五噙了一口茶水。

      迫不得已。
      倘若真能作为借口,那这世上便不再有烦心事了。

      阎将军败了。本来以两千人对一万人就是绝对的劣势,即便如此他依然强撑了三天三夜。毫无悬念的战争却让我军打得这般吃力,就连皇上都大呼可惜,这样的人才,倘若身在我朝云云。苏五没有吭声,直到陛下问及他,那阎将军现今如何?
      苏五只道,逃走了。他派了人去追,没追上。
      皇上再没有说什么。

      五月初,苏五亲自率领两万人马前去攻陷敌方帝城。路过那片熟悉的土地时,苏五抬头,依然能望见山头依稀残留的鲜红。想来距离那日不过是一个月,距离那年也不过是六年,世事变迁,竟是这般的不同。踏着清晨的熹微离去时,自己仍是个憧憬戎马战场,满腔胸襟抱负的少年,而今归来,竟是浑身沾满了乡人的鲜血。
      去讨一个至亲之人的梦魇。

      战事一切顺利,从攻入到取城一共未用到半晌的时间。曾经称霸一时的雄国就这样被覆灭,其中的不易与艰辛恐怕还是皇上清楚。二国交战自苏五投靠之前便已开始,十余年的交锋也终于在今日画上句点。期间他只管率兵打仗,于他而言,真的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无论是征伐的六年,还是那一年一期的六天。
      始终没有得到阎七的情报,大概是已经出城了。苏五站在现已归于皇上名下的城阁上凭栏眺望,冷冷清清的大街小巷一览无余。
      猛然间忆起了年幼时的事情。虽然师父百般交代说不能私自跑到城里去,但因着孩子好奇的天性,他们终究还是偷溜进去了。那时分明是苏五提的歪主意,真正到了车水马龙的街头当事人却害怕了起来,最后还是阎七拉着他穿过一条条热闹的街道,哄着他让他莫要担心。自小跟着师父修学,未曾见过香包、陀螺、佩结等物什,更不会尝过荷花糕、糖葫芦一类的甜食,没有银两,两人就这样在各个摊子前走走停停,毫不顾忌地散发儿童的憧憬。
      正当他放空了双眼沉浸在回忆中时,忽觉不远处的街头真站着两个小孩,个头高一些的牵着矮一些的,茫然地朝他这边望着。苏五一惊,忙探出半个身子仔细去看,却又怎么都找不到了。
      走了……也好。
      苏五后退了两步,思绪渐渐清晰了起来。对,走了也好,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来。最好能去一个风景比江淮更秀丽的地方,如师父一般收几个孤儿作门徒,春日赏花夏夜饮酒,过着更加闲适快乐的日子。
      那才是属于你的生活,师兄。
      至于以后,你会找到不会耍赖,不会迟到,不会辜负,不会让你有所顾忌的,更好的酒伴罢。

      “报。”
      苏五回过身,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双目一凝。
      “小的已得到消息,有人称一个时辰前曾见到容貌极似阎将军的男子带着三个随从及一名女子往西前进。”那侍从不敢抬头,小声补充一句道,“圣上有令,希望苏将军立刻前去。”
      “——皇上这是想要如何?招安还是赶尽杀绝?”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小,小的不知。圣上说,一切由您定夺。”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境。梦里有师父,有年纪长他许多的师兄,有小他好几岁的师弟师妹,还有总是陪着他挨骂挨打还毫无怨言地跟他东南西北闯祸的那个人。年幼时与他捉过的每一只蜻蜓,摘过的每一片艾叶,泼过的每一捧溪水,走过的每一条街巷,扎过的每一株木桩,读过的每一页经书,骂过的每一句脏话,挨过的每一顿痛打。成年后虽已不再直呼名字,但朝夕相处以来的种种,分别后年年的期许,弥漫在唇齿间的酒香,一切都那般真实,令人不忍去怀疑;却也美好得可怕,令人不敢去笃定。
      师兄,你说,我们何时才能再饮千盏酒,在那被映山红染透的午后。

      ——如果这一切是梦,梦醒时会有多惋惜呢。
      ——如果这一切是梦,那又不知该有多好呵。

      苏五一点点睁开眼睛,反手抱住了怀中人的后背,右手的剑刃又往深处刺了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剑柄漫到了他的手腕,亦浸湿了两人的前襟。他抬头看着蓝天,那里没有刺目的艳红只有一片湛清,像极了那人的眼。握着剑尾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担心手臂的颤抖会给那人带来更多的痛苦。
      “…师……兄…焰,阿焰,对……不起,对不起……”
      一开口方才知道自己已然哽咽,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寻到了突破口,眼看就要漫过心尖的洪流霎时奔腾而出。一双温湿的手抚上他的后背,像儿时一般抚慰着他,却再也没有儿时的效果。阎七叹了一口气,也大概是这一生最后的一口气。脑袋搁在苏五的右肩,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阎七便就势凑在苏五耳边,小声说起话来。
      “阿芩,你刚入师的那一天,师父拉着你走到我面前,让你叫我一声师兄。你可记得?”
      “……记得。”
      “…那日我很高兴。上头两个师兄当时都已成年,我一个孩子孤独得太久,终于见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
      苏五努力抑住声音的颤抖,接道:“可我不记得我叫过你师兄。”
      “对,你就是没叫过。”阎七虚弱地笑了一声,连尾音的颤动都飘渺不定,“你不仅不叫,还总爱给我找事,闯了祸都说是我干的。”
      “阿焰——”
      “我就在想,大概是我做的不够好,你才不肯叫我。虽然你能直呼我的名字我也很高兴,但既然有‘兄’的虚名,我就是装模作样也得装将下去。”
      苏五终于淡淡地勾起嘴角。“所以日后你才不断对我说教?”
      “……是啊,最后都练就出一副说教嘴来了。我怕我一开口就是通篇大道理,连主子的面都不太敢见呵。”
      “就是因为这个不上早朝?”
      阎七笑道:“…一半一半吧。”

      苏五不敢拉开两个人,害怕直面阎七腹部不断涌出的鲜血。那人的声音已越来越弱,苏五鼻前一涩,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不时哼唧一声表示他还在听着,以摇头点头作答。

      “……阿芩。我原来问过你,你可曾为你的选择而后悔,你亦反问我。”

      “我当时说不曾,你也道不曾,可我还是不甘心。”

      “我知你是个胸怀坦荡,拿得起放的下的人,在这方面,我委实不如你。”

      “但其实你亦在犹豫不是么——”

      所以才会每年都来赴起初根本不打算赴的约。
      所以才会一年年拖住棋局留给明年一个念想。
      所以才会在我面前用言语不断催眠自己。
      所以才会因我的猜疑而生气,尽管那只是个误会。
      也正如现在——知我不会同你回去,亦知我是故意泄露了踪迹,亲手助我完成夙愿,尽管自己已泣不成声。

      “……原来你都知道了。”
      “自然,我可是你师兄啊。”阎七依旧微笑着,仿佛要替苏五的份一起笑出来一般。
      苏五慢慢松开刀柄,以双手将怀中的人又搂紧了些。
      “师兄,你心太狠了。”他闷声说道。
      “咳……我若是真心狠……早就该给你一刀拉你共赴黄泉路了。”
      “那你倒是赶紧给我。”
      阎七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视野一点点变得模糊,伏在苏五后背的双手也越来越无力。知是时候到了,总该把最后一句话交代出去,可混沌的大脑已来不及思考。

      “…别……胡闹…了,阿芩——”

      呵……
      苏五紧抓着那人瘦弱的肩膀,将头深深埋入其中。腹间染上的鲜血分明还是温热的,那人的脸贴在他耳旁,竟已有些冷了。
      “到最后……还是说教么,师兄……”

      师兄。
      明年的四月,你还会不会在那里等我?
      我会再接再厉,多从老军师那里搜刮几坛好酒来。
      你喜欢下棋,我陪你就是,别说六年一局,一年三局我都不会有怨言。

      回来罢,阿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