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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承 >>谁曾许来日方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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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听到马蹄声时,天色已昏了大半。阎七举着棋子的手在半空中悬了片刻,遂又落下,于石面上轻砸出一声脆响。如此又走了七八步,眼看棋局已布必,方才抬头对不知何时坐在了他对面的苏五说:“陪我下完。”
那人却没有应声,只突然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坛子酒出来,从外形便能看出是难得的陈酿。“猜猜今年的是什么?”
阎七叹了一口气。
“太早了,先下棋。”
“上好的状元红。”
“先下棋。”
“二十年精酿。”
“先下棋。”
“师兄。”苏五几乎是在恳求了。
“下棋。”阎七不为所动。
一局棋下得闷声不响。这厢阎七刚一落子,那边便“啪”地一声结束回合。本以为对方因为怄气不愿好好下,但纵观战局,攻守并没有乱了分寸,可见还是过了点脑子。左右不是理,阎七也就只好憋着,不过好歹是阔别了一年的同门,总不能被区区一坛酒搅了彼此和气罢。
区区……阎七瞄了一眼对面,他可爱的师弟都快将眼睛抠出来贴到一旁的坛子上了。这分明就是在怨念:我都忍了一路了你还不让我喝……
——他还是收回前言。看来一坛好酒比他这个师兄重要多了。
粗略扫了一遍残局,阎七任命地闭上眼睛松了口。
“你若是那么想喝,就随你。”
“可是师兄,这局已经拖了三年,我真是不好意思再打断了。”苏五这边还在假意推脱,一双清眸却早已笑弯了。
“无碍,”阎七避开那张写满了欠揍的脸面,低头一边叹气一边收拾棋子道,“你若是真觉着愧疚,就不该太敷衍。漫无目的的走步一多,我就不大好记了。”
“何不取张纸来画下?”苏五随手捏了一颗,抛至阎七手里的棋壶中。
“每年我都不觉会再拖到下一年,一直没有备纸的习惯。师弟总是能让为兄大开眼界。”
“过奖过奖,向来机敏如师兄竟会有预见失策的时候,倒也让我见识了一回。”
阎七瞥了一记笑得没心没肺的苏五,扯扯嘴角苦笑。
“师弟就莫要再取笑我了。”
一座山谷,两道清影;一方石桌,两盏壶觞。再平常不过的手足相聚,本就该是细碎言语的来往,间或夹杂些关怀和问候,语间复碰杯饮酒。只是这空谷还是太静了些,当两人都沉默时,阎七往往会感觉不到苏五的存在,只好频频抬首去寻。一旦寂静拉得久了,便会有种气氛肃杀的错觉,阎七外表镇定,但偶尔也会有错手打翻酒杯的时候。
他害怕当他再次抬头时,对面就已不再是苏五,而是平地黄沙起的戎马战场。
——师兄,你不信我?
忆起去年相聚时,阎七给苏五斟酒不慎溢出,明显的走神窘态被师弟目睹了个遍。苏五难得的没有调侃过来,表面依然轻笑着,举杯的动作却很冷。阎七知道引他误会了,绕口的语句零零碎碎地在脑中拼来拼去,但怎么听都像是辩解。隔阂与距离感也不知是何时就这样挡在了二人之间,心中忽然很苦,为这早就该预料到的事实。
一壶酒下肚,苏五起身告辞,只留下了一句话。
——师兄,你不信我?
阎七身形一顿,清明的眼眸对上他的。
——那师弟呢?你可信我?
那人没有回答,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我千疑万疑,都不会疑你算计我。师兄着实已看不透你,但我宁愿相信你还是我熟知的那一个。
你说我不信你,便是你不信我。
一朵杜鹃落至台前,思绪亦被带回。看着这嫣红山头依旧,却已不知二人是否还是从前的二人了。酒是好酒,仿佛积淀了千年的醇香久弥唇齿,然而后味却苦,已然苦入了骨髓。
“我本以为……今年师弟你不会再来了。”
苏五浅笑着又为阎七斟了半盏。
“既是知道师兄在这里等我,我又如何能怠慢?”
“你还不怠慢?天都黑了,你几时才来的?”
“欸欸,师兄,这事可怨我不得。渡水时不巧赶上涨潮,没有一艘客舟愿意载我,可把师弟急坏了。”
那人一身素衫挺直,别说急得狼狈了,就连风尘仆仆的痕迹都不大看得出来。按时日推算,涨潮之事恐怕不假,但……阎七在心中轻叹一句这厮唯有脸皮之厚没变罢,表面故作从容地将眼前的半盏酒一饮而尽。
“涨潮可是一大胜景,虽常见却不易捕捉时机,不知师弟可否赏到了尽兴?”
“那是自然。”苏五笑吟吟地举起杯樽,在半空中略微一扬权当敬酒,“素来听闻江淮弄潮儿个个恣狂潇洒,今日有幸得以一见,诚不我欺。”
阎七正欲回敬,苏五的一席话险些又让他动摇一番。“素来听闻”,“得以一见”,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句似针丝般扎进了心底,痛苦难当却无以寻其痕迹。这江淮又何尝不是你的江淮,何尝不是共拥二人的江淮?如今生疏如斯,虽知是无可奈何,但这又是为何?
阎七眯起双眼凝视着对面笑容不改的苏五。
——在我面前这般言语,究竟是为何?
“你还在生我的气罢,师弟。”
“不敢。你我之间何时有了生气一说?”
苏五跨上马背,整了整胸前的衣襟,长衫被谷风吹得剌剌作响。腰间的佩剑与马鞍在动作间轻撞,无须细看那样式便能将此人的身份猜个七七八八。不过才三载,师弟便升迁到了这个位置么……内心的喜悦竟有没过焦虑的迹象,阎七只好慌忙压抑住不稳的思绪。
“那盘残局,师弟还打算下几年?”
那人兀自调转了马头,清朗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说不准呢,要看明年能从老军师那里搜刮出何等品质的酒来,足以吊起我的胃口。”
“哦?这么说来,我就是年年还受着贵军的恩赐了?”
“怎么会,被我抢到手里的便是我的,我将它再呈给师兄,只能叫孝敬。”
阎七无奈地摇摇头:“听这口气,不曾反省过罢?”
苏五哈哈一笑,策鞭驱马,嘶鸣声瞬间响彻于山峰之间。南风起,一阵花香携着花瓣飞舞,洋洋洒洒落了遍地殷红,扎眼却也柔和。
直到那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山路尽头,空谷中才传来熟悉的回声。
“我向来随着性子走,从无后悔反省一说。师兄,来年再见。”
来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