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失勿忘》万川之月

5、2

　　这次回来的落脚处在恩师家里，沈钧彦觉得大肆采办也不太方便，所以不少想买的、该买的东西都没来得及落实。把行李收拾停当之后，他在这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出去一趟。

　　许诺好像对喝的东西特别讲究，那就先去买个两套茶具，弄个虹吸式咖啡壶吧。社区店也不算很远，走了来回没准还能在小朋友起床前赶到家。沈钧彦这样想着，很快套上大衣走了出去。

　　至于他为什么不想让已经成年好几年的许诺同学自己在家呆着，这种神似照顾幼儿的心情是从何而来，沈钧彦自己一点儿也不想深究。

　　顺其自然就好，他觉得自己不急于得到任何结论。

　　沈老师自是在细雨里漫步，那头本该安稳午睡的许诺却出了异样。稀里糊涂的，他越睡越觉得整张床都在转，浑身发冷还头痛。这情况八成是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他起身下床想去拿温度计，却因为眩晕一头栽在了地上，额角正巧撞在床脚上，当时就疼得眼前发黑。

　　许诺最怕疼了，索性躺在地上不动，等着这一阵过去。

　　身上实在冷得要命，又没力气，他懒得爬上床去，于是伸手把被子毯子一并扯下来胡乱盖了，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

　　就这样，许诺在爬回去和躺倒不动这两个选择间徘徊犹豫了好几个回合，终于在又一次行动即将失败时等到了他的沈老师。

　　沈钧彦黑着一张脸，用力把他从地上半抱起来，扶着肩背再缓缓放回床上。二十好几的人了，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知道发烧了要拿被子捂着，而不是躺在冰凉的地上装死。

　　床上那位哼哼唧唧说头疼，沈钧彦伸手摸了一下，脸色立刻变得更难看。

　　“谁让你只穿件衬衫就来回转的？温度上得这么快，要是烧坏了怎么办？！”

　　许诺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自个儿卷成个半圆形，渐渐地也就听不清沈钧彦在说什么了。

　　嘴里被塞了水银温度计，身上被压了厚重的毛毯，耳边是有人看到温度表后的抽气声，还有紧随其后的，无奈的叹息。许诺迷糊着想起自己上次病得挺严重的时候，好像也是沈老师把他接到家里去住，无微不至地照看了好几天。

　　想当初……虽然叶博士的脸有点青，看着有点让人发冷，但总体上还是幸福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间里，沈钧彦不仅下定决心要带他去医院，还收拾出了轻便的薄绒毯、厚底的家居鞋，挑了几个苹果和梨，杂七杂八装了个挺大的袋子。

　　“来，先起来……能自己穿鞋吗？”

　　许诺试着俯身去系鞋带，可头就像灌满了水银，一动就是剧烈的坠痛。

　　沈钧彦赶紧扶稳他，笑着叹了口气。天色阴沉，刚才进来得匆忙忘了开灯，鞋面离地面太近了看不清，他就握着许诺的脚腕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仔细套上一双刚给他找出来的干净棉袜，再穿好没有鞋带的懒人鞋。

　　这么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半跪在地上把这一连串的事情做妥当，这震撼实在是大了点，一时间连高烧在身的许诺都愣住了，就那么呆呆地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了。

　　空气里仿佛浸了蜜，潮湿甜润让人有些呼吸困难。十几平米的空间并不大，不足以稀释太过明显的萌动气氛。沈钧彦的手还停留在那里，隔着棉袜熨烫着那一小块皮肤，似乎只是一个兄长的疼惜。可是某些人自己心里有鬼，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别的可能性。

　　一室安宁，只有两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许诺终究是年轻一些，沈钧彦觉得自己再这么一径沉默下去就是欺负他了。

　　“……起来吧，自己扶着点儿桌子。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

　　他刚转过身去，试着自己站起来的许诺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发出特别响亮“咚”的一声。

　　这辈子第一次，沈钧彦毫不犹豫地拨了急救电话。

　　因为沈钧彦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就是高烧烧晕了，所以后来也没有发生那种急救医生冲进房间的精彩剧情。克莱德跟在指导老师身后晃进来之后，甚至还有空跟一脸惊讶的沈俊彦来了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然后才去关心躺在床上的可怜孩子。

　　“真巧啊，今天是你值班？”

　　克莱德忙着给许诺量体温，头也不抬地答：“什么值班，我现在是驻院阶段，两周才放一天假。”

　　“嗯，我今天刚从你家搬出来。多亏你爸爸热情好客，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这段时间要去哪儿凑合着住。”

　　“他就你这么一个得意门生，肯定是不忍心让你流落街头的。”克莱德顶着一头金发的脑袋转了一下，笑着扫了沈钧彦一眼：“你当初一定要回中国，爸爸当你的面没说什么，在家可是很生气的。”

　　沈钧彦顿时就觉得有点愧疚。

　　他自己也有得意门生。光是想象一下有一天许诺会坚持要回到根本不可能允许他再有成就的环境里去，难以解释的荒唐感就油然而生。

　　……不过许诺一定不会的，他不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更不会被人拐带到千里之外去。

　　克莱德的导师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主，一看这次出诊确实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就冷眼旁观着克莱德的操作，时不时出声指点一二而已。许诺看着不壮实，但身体底子还算不错，冰袋往额头上一放也就醒了。沈钧彦给医生道了谢，拎着许诺一起上了医院的车，这才顾得上跟克莱德好好聊一聊。

　　“在医院里感觉怎么样？”

　　“唉，也就那样吧。每次去实习都差不多，疑难杂症轮不到实习生，不过门诊量放在那里，也不会让我们闲着。”

　　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伸手去调整着许诺输液的点滴速率，一年多未见的克莱德显然又朝着好医生的方向顺利迈进了那么一点点。说起来沈钧彦认识他也很久了，眼看着他从满腔热血的医学院菜鸟，逐渐蜕变成清醒理智的样子。

　　时间给予每个人公平的机会，谁都可以选择往前走或是原地不动。只是蓦然回首的时候，难免会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就像是某种无言的命数。

　　家长里短的内容有限，说着说着两个人也就都不做声了。克莱德背靠的柜子里大概是放了不少输液瓶，车一加速或者一减速，玻璃相互碰撞的声音就闷响起来，听着倒是挺热闹。

　　维持住阴天的状态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或许比处死一位国王更困难。黏湿的小雨依附在车窗上，模糊了本来也没什么看头的街景。沈钧彦又低头看了一眼昏睡的许诺，神情多少有些担忧。

　　克莱德打量了沈钧彦许久，想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喂，我说你至于么。”

　　“……什么？”

　　“沈博士，你这次回来，有没有人说你变了？”

　　表情是有些戏谑，可对方的眼睛看进去却是认真的。沈钧彦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决定继续这个话题。

　　“没有。我成天不是跟学生待在一起，就是跟你爸爸说几句话……谁会跟我说我变了，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克莱德突然笑起来，仰头倚在那铁皮柜子的门上，半闭着眼望着车顶上的灯：“好，那我就没事找事一次。你回中国是两个人一起走的，现在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自从他回到这个国家……不，甚至是他和叶祺刚刚分开的时候，都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可能是他自己做得太潇洒，也可能是叶祺走得太干净，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真的没有任何人，想过他沈钧彦也许是动过真心的。哪怕这真心的分量轻之又轻，连他自己都没能觉察。

　　“我既然问了，你就可以老实交代了。这种事解释起来不是很简单么，不需要多想，也没必要多想。”

　　见不得他目光涣散的样子，克莱德又追了一句，敲碎了车里诡异的安静。

　　“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说。”

　　“所以说你变了，沈博士，你以前不是会犹豫的人。”

　　“……”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沈钧彦斟酌再三，只好叹了口气：“反正就好聚好散了，他现在过得应该比我好得多吧。我走之前还见过他一面，他看上去……”

　　因为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那种复杂到不可思议的感觉，沈钧彦把那个seems发得无比缓慢而清晰，最后连s的音都消失在空气里，还是克莱德替他解了围。

　　“是不是看上去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了？”

　　沈钧彦无奈地点点头。

　　“所以呢？你就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直到今天？”

　　还没等沈钧彦狡辩，车在湿滑的路面上一个利落的刹车，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到了医院。外面的工作人员拉开车门，克莱德就又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医生了。卸车、转床、转移输液瓶，一转眼许诺就被护士们簇拥着推着走了。

　　远远地，克莱德回过神来冲沈钧彦挥了挥手：“去办入院手续吧，许诺先交给我就好——”

　　沈钧彦自嘲地笑笑，慢慢拢起了外套的风雨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