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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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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旧生活很容易,辞了职买张机票足矣。可是旧生活给他带来的麻烦却远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沈钧彦近日深有感触,烦不胜烦。
他在这里从研究生读到博士毕业任教,本来学校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他也把学校当成终身归宿。谁知道中间沈钧彦自己突然脑子进了水,非要跑回硬件条件相差甚远的国内大学去,所以放弃了不少学校到了年限就该到位的津贴。现在看来,真是处处麻烦,得不偿失。
读书的时候一直就住在学生宿舍里,后来开始教书,也不想出去找房子,学校就让他收拾一下搬去顶层默认照顾青年教师的公寓房。校园虽大,从那几栋楼走到物理系却只要十分钟,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这样的好事错过了就不再来,如今不得不寻觅住处的沈钧彦每每路过宿舍区,总是嫉妒得眼红。
快一周了,除了上课就是四处看房子,结果连勉强可以接受的都寥寥无几。他还算宽裕,不太计较租金,只是希望离学校近一点,周边生活设施要完善。作为一个随便卡在哪个算式上就要通宵达旦的人,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走几分钟的距离能有张床。
一般历史悠久的城市都有这个毛病,之前的布局没法改,新的东西加进去就一团糟。没有经历过找房子这一茬,沈钧彦还真没意识到伦敦的城市规划原来是这样的。他自认不算非常挑剔的顾客,却怎么也没法在众多中介里找到一处满意的住所,简直是焦头烂额。
他沈钧彦的脑子,不是用来思考这种问题的。
这天经过宿舍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凄风冷雨的,没来得及吃饭就去看房子,回来路上又没看见什么想吃的,沈钧彦连行走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好像有点胃疼。
若隐若现的疼痛、风雨和黄惨惨的路灯光晕,三种调料落进同一杯基质里,调出的味道恰好叫做孤独。
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人会在路途中偶遇手足无措的自己。三十岁这年就像是个劫数:他放弃了一套宿舍,然后发觉无处可居。他弄丢了一个人,然后发觉那可能是爱人。他走过这么多地方,自以为收获颇丰,却恍然大悟其实……他也弄丢了自己。
沈老师千载难逢地伤感着,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背后有个人影已经默默地跟了他挺长一段路了。两盏路灯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他心不在焉的时长极限了,地上的影子成了两个,沈钧彦猛地一回头,正撞上许诺无神的一双大眼。
这傻东西,竟然还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老师,下雨了,打伞。”
“……”
没有别的选择,沈钧彦只能接受被许诺继续跟着的命运。过了几分钟,发现他又因为进食不规律而不舒服的许诺开始把他带向宿舍区里面。能坐下来吃点热的是沈老师目前唯一的念想,于是他跟着去了。
“我不能再在唐顿家待下去了。”
许诺的脚步慢了半拍:“为什么?”
“……我不想跟自己的导师住在一起。”
“为什么?”
沈钧彦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半天没组织起语言来回答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导师对自己寄予厚望,就跟小时候读书不愿意时时刻刻被父母盯着一样,谁会愿意跟导师朝夕相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许诺年轻些,沉不住气:“宿舍里的人太吵了,我想搬出来住。房子我已经租好了,老师可以过来一起住。”
这倒是听老唐顿提起过。许诺对噪音深恶痛绝,现在跟他同寝的人经常带朋友回来说说笑笑,许诺不堪其扰已经有一阵子了。沈钧彦转头看看他一脸的认真,顺口问:“在哪儿?”
许诺抬手一指:“那儿,挂着白衬衫那个窗户。”
根据这几天积累起来的知识,沈钧彦表示非常惊讶:“这栋楼很贵啊,而且都是两室一厅的,你一个人住?”
“不,我去聋哑学校的论坛挂了个帖子,本来准备找个不会说话的人合租的。反正那个学校离这里也近,肯定有人愿意。”
“……许诺,我发现有的时候你做事真的很绝。”
“我没有骗你。”许同学拿出手机来点了几下,把屏幕给沈钧彦看:“我真的挂了帖子,还有人回复的。”
“……”
在许诺面前,再了解他的人都很容易无言以对。
“我今天去那边收拾过了,明天我没课,如果老师决定了,我可以帮你搬家。”
沈钧彦揉着眉心,无奈了:“你倒是愿意跟我一起住?”
“我愿意的。”许诺再次露出那种我真的不懂我不骗你的表情:“所以我刚才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跟自己的老师一起住,我觉得很奇怪。”
“……”
“以后晚上有问题要问你的话,我就不用再去实验楼找你了。”
“……”
上回在咖啡店里的谈话之后,沈钧彦再在实验楼里看到许诺,心里终究是多了一层复杂的。他本来就觉得许诺很像早几年的自己,现在知道了这样的实情,那真是百感交集。
这事可大可小,人家告诉他也是信任他。虽然年纪相差不多,不至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沈钧彦自诩是他兄长也绝不为过。他仔细考虑过,认为最好的处理方法还是就此不提。
可能学他们这行的都是闷葫芦,许诺也跟没事儿人一样,见了沈钧彦照样一口一个沈博士,都是中国人的时候叫老师。聪明孩子就是占便宜,上了几节小班的课,今年唐顿收的学生一个两个都不见灵光,还是只有许诺从不需要他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学生一点就通,教学相长,就是一个教师从工作中获得的最大乐趣了。
心里的不顺遂抹平了,这会儿跟着许诺一起上楼,沈钧彦觉得很平静。历届物理系的学生都住在这里,由于这些男生大多不善交际,学校也希望他们专心学术,所以没有安排别的科系与他们共用一栋楼。老房子了,水管都在外面露着,夏天用水多就不堪重负地抖动,冬天一个不巧就要冻裂。
就是这样说不上舒适的环境里,沈钧彦度过了五年。如今是轮到许诺在这里寒窗苦读。
两人的经历实在相近,沈钧彦微微仰头去看许诺带路的背影,听着他踏上一级级楼梯的谨慎小心,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当年他也是这样,每每从实验楼晚归,不想惊扰同学,都是尽量放轻了脚步上楼。
“冬天住在这儿,觉得冷吗?”
许诺拿出钥匙开门:“还好吧,习惯了。”
迎面而来一阵熟悉的阴冷气息,屋子里布置得不错,可即使开了灯还是显得暗。许诺的室友放着不知所谓的古怪音乐,关着门还清晰可闻,刺耳得很。住着的人自己一脸麻木,沈钧彦却皱起了眉。
他的学生他最清楚,许诺一凝神就听不得任何动静,在这样的环境里大约是睡个好觉都难了。
“这房间住的是……是那个算什么错什么的西班牙人?”
许诺点点头,不以为意的样子。
“唉……”沈钧彦叹了口气,端起许诺刚兑上热水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咱们这儿来的,脑子没有,心思也不在。”
一个两个中国人可以凭着智力和努力得到尊重,但种族观念永远都在,按资排辈也是定律,这系里招生的大事毕竟还是操控在少数人手里的。这种事情多想无益,不如专心做好手头的项目。道理谁都明白,可真看见蠢货在眼前转,总归会有点意难平。
“老师,你明明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实心眼并不代表他不通人事,沈钧彦笑笑没接话,倒是换了个话题来问:“你刚才就在宿舍?怎么水还是热的。”
“我看到你走过来了,才下楼去叫你。”
“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下雨天别冒冒失失地跑出去,免得摔一跤。”
话一出口,沈钧彦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把他当小孩子的人。许诺呆愣地盯了他几秒钟,低下头去,挺乖地应了:“嗯。”
西红柿,鸡蛋和瘦肉酱混起来,加点油在锅里过一下,再煮点面拎出水,往上一浇就是最普通的炸酱面。许诺沉默着忙碌了十分钟,端出一盘热气袅袅的面来,然后把筷子也送到沈钧彦手边,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酱是晚饭时候做的,我热了一下,面是刚下的。”
食物温暖了隐隐作痛的胃,沈钧彦回过神来,抬眼迎上对面似乎很殷切的眼神,被逼开口道:“谢谢你。”
“不用谢……”许诺踌躇了一下,慢慢地说:“你买了东西给我,就在你包里。”
刚才走回来的时候,他在路边有着漂亮玻璃橱窗的老店里买了两条价格不菲的羊绒围巾。许诺这两天开始带围巾了,也不知道是哪里买的,摸着就觉得粗糙。在楼下看到他的时候本来打算给他,后来他提起搬过去跟他一起住的事情,沈钧彦就忘了。
谁知道他看见了,还惦记上了。
干净的黑色,配着许诺纯白的厚毛衣,还有温驯默然的态度,还真的是很好看。沈钧彦亲手给他戴上,拍拍他的肩夸奖两句,收拾收拾就准备离开了。
老唐顿上年纪了,睡得早。既然寄住在恩师家里,那还是守着他的规矩为好。
“老师,伞。”
那伞递到他面前的是伞柄,还沾着雨水的部分握在许诺手里,他也不知道冷。沈钧彦无奈地看看他,一手接过来一手拿了张纸巾给他,转身出门。
许诺又回到方才眺望着街道的窗前,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到沈钧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