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失勿忘》万川之月

2、2

　　现代伦敦并不是处处都精彩绝伦的，克拉伦斯桥横贯水道的桥体蛰伏在阴郁的云层下方，更像是某种沉默的僵持。许诺和沈钧彦并肩走在街上，雨丝倒是缠缠绵绵，衬得两个人的身形也有些纠缠不清。

　　沈钧彦不喜欢打伞，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自然包括许诺。可是下雨就应该打伞，头发弄湿了会感冒，许诺这个认死理的家伙次次都固执地撑着伞走在他身边，一刻不停地试图给沈钧彦遮风挡雨。后来沈钧彦也习惯了，跟他一起出去的时候就自己把伞接过来，省得他闷不做声在那儿折腾。

　　事实上，沈钧彦不远万里来回带着的那把长柄伞，也就是许诺某一年给他的生日礼物。伞很贵，他省了几个月的钱才买下来，连沈钧彦都坦言没见过这么漫天要价的伞。他当然是没指望老师学会下雨要打伞，但至少沈钧彦理解了他在这件事上的认真，从那以后就像模像样地总带着，专门留着跟他一起走路的时候才用。

　　许诺在沈老师面前一直是最规矩的，走路目不斜视，脊梁挺得笔直，丝毫没有路人恨不得两手都用于抓紧风衣领口的仓皇德行。沈钧彦每每觉得他太正经了，都会笑着把手放在他背上，然后许诺就会放松下来，有些不自在地冲他眨一眨眼，一派懵懂。

　　大家眼里的明日之星，必将有所建树的未来物理学家，在他最亲近的老师眼里，大多数时间都像是一只呆愣愣的鹿。

　　幸好这只呆鹿的智力很不错，踏实勤恳绝不骄纵，说起弦理论的时候眼睛都会放出光来。沈钧彦本来就有惜才之心，也就不介意日常生活中他的种种呆滞了。

　　两个人亦师亦友的关系保持了好几年，外出散步是家常便饭。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异国他乡家家团圆的那些假日里，许诺总会出现在沈钧彦的公寓里，主动要求沈老师给他加课。不过那时候，沈钧彦的身边还有个叶祺。

　　在许诺的印象中，叶祺一直是诚心诚意不想惹人注目，却总是让人无法忽视的一个人。他和沈钧彦的确是同居人，是公认的情侣，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感情因素，相处的时候客气平淡，倒更接近心照不宣的什么合作伙伴关系。许诺在学校里再怎么跟沈钧彦朝夕相处，在他住的地方毕竟还是外人，也不好开口问他们太私密的问题，因而只是长时间地存着疑惑，从来没明说。

　　他自认城府太浅，又生怕沈钧彦聪明太过，是怎么都不敢谈及此类私人感情问题的。醋味从来最难掩饰，举重若轻乃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许诺才疏学浅，所以不敢挑战。

　　叶祺这两个字，即使他人根本不在伦敦，也照样是许诺心里的一根刺。他一路走得心不在焉，沈钧彦也有所觉察，眼疾手快把他从人行道外侧拉到内侧，让他免于被出租车溅上一身水的悲惨命运。

　　“想什么呢，嗯？我怎么今天看你老是神志飘忽啊，没睡好吗？”

　　许诺如梦初醒，突然抬手抓住沈钧彦的风衣袖口：“老师，我能请你喝杯咖啡么。”

　　沈钧彦忍不住想笑：“琢磨这么久，就为了酝酿这句话？”

　　“……沈老师，可以么。”

　　虽然不明白他连着姓一起叫出来的郑重是从何而来，沈钧彦仔细看看他的神情，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慢慢地沿街走下去，时不时谈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却在看到咖啡馆门口的长队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你确定么，要不我们买了拿在手里带走吧……你看看这队伍。”

　　许诺想了好几秒种，决定固执己见：“我确定。老师，我们多等一会儿吧，反正也没有别的事。”

　　沈钧彦宠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笑一笑也就同意了，跟他一起走到一堆人中间，老实排队。

　　这家店的装潢平平，气氛平平，摩卡却做得超凡脱俗。再加上桥下这个得天独厚的地段，和店里两位总是很快乐的男老板，沈钧彦只要人在伦敦，就是他们的常客。可许诺不是。他本身就不是那种闲来无事去街上喝杯咖啡的人类。

　　所以当两位老板之一跑出来查看排队情况的时候，许诺开口跟他打了招呼，沈钧彦感到非常奇怪。见到久违的沈钧彦，老板走过来寒暄了几句，并且把他们引进了店里，安排他们坐在专门为熟客留出的座位上。

　　“代我向你男朋友问好。”沈钧彦扫了一眼另一个忙碌的身影，笑着向老板道谢。

　　“哦……你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已经结婚了。”

　　沈钧彦真心实意地恭喜了他，赢来了免费赠送的一盘刚出炉的巧克力曲奇饼。英国法律承认一种名为民事伴侣的关系，同性恋人经登记后可以享有与异性婚姻完全同等的权利。

　　唐顿先生善于享受生活，他曾经当着沈许两个人的面说过，一切都在变，只有伦敦的咖啡馆是不会变的。沙发座表面的真皮早已老迈了，任谁坐下去都能牵扯出不堪重负的皱纹来。因为细节处的古旧，以前还在一起的时候叶祺格外钟情这里，总在两个人都需要换个环境做事的午后带他步行过来。

　　只要有张桌子放得下书、笔记本电脑、纸和笔，沈钧彦并不在意这张桌子放在哪里。只是习惯成自然，他也不想刻意去改。

　　总有那么一个人，即使给了你一败涂地的结局，仍然能让你对过程无怨无悔。

　　沈钧彦看似正在打量邻座的情侣，实际上早就开始走神了。许诺是个不擅长打破沉闷的孩子，沈钧彦一般都会负责在他们相处的时候寻找话题，并且保证这些话题之间能不过分突兀地串联起来。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这是一种需要学习和练习的能力。

　　这样一径沉默的状况，也只能归结于沈钧彦的神游天外了。出于某种许诺自己不愿多想的本能，他不太乐意看到沈钧彦露出现在的表情。

　　好像他不慎弄丢了一件东西，又不幸在失去后才意识到它的价值。

　　“沈老师……”

　　“嗯？”

　　“你这段时间过得好么……”

　　话说得很慢，很认真，却很为难。沈钧彦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顺手就在他头发上揉了两下。

　　“我就这样吧，课题上没多少进展。”明知道这孩子问得大概不是学术，但沈钧彦暂时不想跟他讨论别的问题：“倒是你，看样子长进了不少，都学会关心我了。”

　　“唐顿先生说，我应该多跟别人交流。”

　　得到意料之中的，一本正经的回答，沈钧彦忍不住笑了。咖啡已经端上来了，他把拿铁推给许诺，随口问：“会不会睡不着？”

　　许诺永远那么老实：“不知道。”

　　沈钧彦又笑：“好吧，那你要是睡不着了，千万别又半夜跑到实验楼来。”

　　“哦，好。”只要人不在实验楼里，思维速度都会显著下降的许诺终于找到了可能的话题，于是想也不想就接着说：“沈老师，上星期有人送了我一束玫瑰。”

　　“……”

　　“真的，我没有瞎说。”

　　顾不得那种油然而生的类似于“孩子长大了”的感觉，沈钧彦思考了片刻，尽量自然地问他：“然后呢？”

　　“我没有收。”

　　“嗯，如果不喜欢人家的话，确实不能收。”看来也不是什么情节严重的事，沈钧彦暗自松了口气。

　　许诺低头啜饮他的拿铁，平静地再开口：“我不喜欢女孩子的。”

　　可怜那一口摩卡，沈老师差点当场和着心头血吐出来。

　　“你……唐顿让你多跟别人交流，你就交流出这个心得来了？”

　　许诺十分无辜地望着恩师似乎有些发绿的一张脸，眨眨眼，小声答：“克莱德说我首先应该有个女朋友，后来我们一起分析了一下，我应该是不喜欢女孩子的。”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平白带坏了他的好学生。沈钧彦自动忽略了其实他跟克莱德相识更早，交情更深的事实，一腔怒火刚窜上来又不由自主地冷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患得患失的监护人，不管孩子往东走还是往西走，他怎么都觉得不妥。

　　“许诺，你可想好了么。这话不能乱说的。”

　　“这有什么可想的，我要尊重事实。”

　　许诺父母离异得早，各自有家，谁也没有真的照顾过他，他就是一任又一任老师养大的孩子。看来他这是找个机会就先跟老师出柜了。

　　可是迂回到如此程度的方式，要不就是浑然天成无意造就的，要不就是谁手把手教了他。短短几分钟，沈钧彦头大如斗。

　　“老师，你别生气。”

　　仿佛有点怯弱的语气，又好像只是错觉。沈钧彦叹了口气，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早知道就不该让他跟什么事都敢做的克莱德搅在一起，这可热闹了，每周日都要去教堂的孩子背叛了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