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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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上伦敦的土地，果不其然又在下雨。沈钧彦从行李袋里抽出用了多年的长柄伞，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他已经不太习惯这样的重量了。上海很少有大风大雨的时候，一把折叠伞足矣，犯不着拿这么坚实的雨具走在街上。当初回国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安家落户，但事与愿违，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周围又环绕着那种矜持客套的口音和措辞，似乎谁把伞上的水不小心溅到别人的身上，都是一件需要再三道歉、攸关体面的大事。明明是阴冷的异乡，却比故土更令他熟悉。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到水穷处也未必是坐看云起时。沈钧彦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说不上多乐观，但不知不觉紧锁的眉心倒是舒展了一些，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唐顿教授是个一米九的老男人，架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望之可亲，在人群中的辨识度确实很高。沈钧彦隔了很远就看见他在挥手，毕竟是自己硕士加博士总共八年的导师，尊师重道的礼仪还是要的。努力收拾了一下情绪，沈钧彦小心地踏过湿滑的地面，笑着走过去。
“麻烦您了，还特地来接我一趟。”
“不不，你能回来我非常高兴，整个物理系都非常高兴。”唐顿说话倒是一贯诚恳，有什么说什么，一句话就把学校欢迎沈钧彦归来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了。
情场失意，学术上还算有些名声，沈钧彦暗地里自嘲地笑笑，搬着行李箱上了唐顿家名贵的老爷车，连去什么地方都懒得开口问一问。如果学校安排了住所，司机自然会开过去；如果导师愿意借他一间客房暂住，那也不用他操心。
老唐顿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没落贵族，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祖传的，区别在于他的先人只把它当作来伦敦办事的临时落脚点，而他却只剩这唯一的产业。幸好现代社会除了注重财产多寡之外，仍然为道德感鲜明的职业留有足够的尊重。姓唐顿的这一脉世袭爵士现在上下几代都出了学者、医生和律师，说出去也照样有脸面。
唐顿家雇佣的司机，其实是这个街区给几乎所有人家照料植物和遛狗的小时工——一个天生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的年轻男子。车停稳了，他下车替后座的两位开了车门，转身就去后备箱里拎行李。唐顿先生是老做派，头也不回就往门厅里走，沈钧彦终归不好意思安享同龄人的服侍，自己好歹从小伙子手里分了个手提箱，这才缓缓跟上导师。
一切都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已故唐顿夫人的彩照还放在壁炉上面，高鼻深目，再典型不过的北欧女性。看到相框里从不改变的笑脸，沈钧彦想起了另一张跟她极其相像的面孔。
“唐顿先生，克莱德不在家吗？”
提起自家儿子，父亲不由得微笑起来：“哦，他去医院实习了，实习期间按规定要住在医院里。”
事实上，克莱德一年多以前那种提起实习就满面神往的表情还历历在目，什么都在提醒沈钧彦这段时光的客观存在。他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这里的人和事却都还在沿着轨道行进。
“他……嗯，他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个样子，学业马马虎虎，只对实践上心一些。不过现在好歹去实习了，总算是毕业有望，瑞娜和我也可以放心了。”
瑞娜是这个家曾经的女主人的名字，沈钧彦习惯于听导师把亡妻挂在嘴边，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改掉一张口就是“瑞娜和我”的说话方式。除却家事，师生二人还有太多话题可以探讨。从最近的新论文到今年学校给自然科学院的拨款，说到最后彼此都累了，相见的热情也平息下来，应答的频率不再像先前那么高。
“哦对了，说起教学，许诺也快毕业了吧，他自己有什么打算？”
唐顿先生有些疲惫地撑着额头，笑答：“你亲自带出来的学生，性格你是最清楚的。他当然是要读研究生院的，已经决定要挂名在我这里。我也正想跟你商量，你要是看他还顺眼的话，是不是考虑继续教下去？”
“我？我现在只是助教，怎么敢替你带研究生？”
“场面上的事情我帮你处理好，你只管告诉我你想不想教。这是难得的好学生，脑子好也愿意用在物理上，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跟当年的你一模一样。何况你一对一教了他三年，再没有哪个老师能对他这么……”
眼看着导师又开始多话，沈钧彦赶紧打断他：“是是是，他是什么人哪儿还需要您来告诉我。我知道了，明天让他来找我一次就是了，一切还是照旧。”
唐顿得意地挑眉，露出一点顽童似的笑意：“啊……我还没跟他说呢，因为怕你临时食言又不回来了，让他白高兴一场总是不好。你有空自己找他一次吧，也不费你什么功夫。”
沈钧彦点点头，就算把这件事应下来了。
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太久，升入研究生院这种变化对于许诺来说，几乎就不值一提。还是那个古朴沉黯的饭厅，还是那样高高的木质穹顶，还是那种透不进多少光线的教堂玻璃，耳边还有夹杂着五大洲口音的各种英语。许诺环顾四周，仍旧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来进食。
自从一年前沈钧彦离开物理系，许诺的特殊待遇就随之结束了。唐顿先生当然也是惜才的，可终究没有沈钧彦那么多的时间和心力能够用在他一个人身上，给他的关照也就有限了。他是沈钧彦在时一手扶持的得意门生，而沈钧彦当年也是走他这条捷径而少年得志的，出于种种原因，系里别的教授甚至不情愿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沈钧彦这个恩师兼兄长的突然离开，让许诺的生活和学习都混乱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在来往于图书馆和实验室的时候，竟然就这么独自一人度过了圣诞和春节。对于某一个单一个体而言，大多数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许诺是个心思太过单纯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用了大半年才想明白。
物理系不算是大系，研究院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高不低的话音渐渐传了过来。许诺从自己的思绪里猛地惊醒，连盘子里的牛排都顾不上了，站起身就走了出去。
茫茫然的状态下，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是那几个同学看错了，也许是他自己听错了，但无论如何，这总是个盼头……沈钧彦以前的办公室就在二楼走廊的末端，许诺就站在那扇窗下，定定地仰头望着，浑浑噩噩，直到沈钧彦真的从窗口探出头来。
“既然来了，那就赶紧上来吧。我带了野茶给你。”
屋子里似乎还有别人，立刻就笑着用英语问沈钧彦刚才说了什么。太久没听到过的乡音像是解除了某种无形的约束，许诺慢慢朝楼道里挪了几步，然后加快了脚步，一路跑上楼梯，尽力把老楼梯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全都甩在身后。
“行了，剩下的我自己就可以收拾了。多谢你们的帮助，先生们，趁着饭厅还在营业，快去吃饭吧。”
这几个应该都是低年级的学生，许诺只是看着眼熟，根本叫不出名字。又或者，是沈钧彦迎面而来的拥抱彻底征用了他的感官，他已经无暇分辨那些无关紧要的面孔了。
沈钧彦很快就拿出了崭新的茶具，一回身却看见许诺已经拿起了自己的杯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面的茶叶。
“我差点忘了，头泡茶你是不喜欢的，是吧。那是我刚才喝过的，你不介意的话，就用那个杯子喝吧。”说着，小心地给他续上热水，自己再把新杯子放回去。
“老师……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许诺在闷头喝下半杯滚烫的茶之后，好不容易说出的第一句话。
“昨天。”
“那叶老师呢？”
沈钧彦笑了笑：“他在国内定居了。”
许诺觉得自己本可以更镇定的，但他到底年轻，飞快地抬眼一扫恩师的神情。不见多少伤情的意思，倒是隐约有些如释重负，许诺心里一轻，忍不住唇边带起一丝笑意来。
就这么干坐着看别人喝茶，沈钧彦是肯定坐不长的。幸好带到学校的这部分行李里面还有一斤砂糖橘，他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个一个地剥了，不知不觉地，竟有三分之二都放进了许诺掌心里。
许诺还在想着叶祺为什么没跟沈钧彦一起回来，以及他现在不回来日后还会不会回来等一系列复杂深奥的问题，也就那么呆呆地把送到眼前的水果往下咽，直到剥橘子那位来敲他的头。
“你吃够了没有？”
许诺低头便看见桌角上十几个小橘子的皮，又愣了一愣，才慢吞吞地答：“……嗯，吃够了。”
“你啊，果然还是老样子。”沈钧彦笑着起身，自己把大衣披上，又把衣架上许诺的风衣拿了扔给他：“穿上吧，陪我出去走走，告诉我这一年你都学了些什么。”
许诺习惯性地走在沈钧彦后面，替他关灯锁门，然后再上前几步递上钥匙。沈钧彦的动作跟一年前一模一样，很自然地揽过许诺轻轻拥了拥，随即竖起衣领，走进了细密的雨帘里。
许诺暗自苦笑了一下，赶紧撑起伞，快步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