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好景不常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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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受壁胡同，坐上黄包车往南走，远远就看见高大的西四牌楼矗立在傍晚的阳光下。
城池巷陌，物是人非。
滞留北平期间，王伯当一直低着头弯着腰给别人拉车，现在翻身成了坐车的贵客，他倒没觉得蛟龙得水，却无端生出些世事无常的感慨。坐在黄包车里往路边看，街道两旁的店铺装着玻璃橱窗，阳光打过来，锃亮的玻璃映出街景，映出王伯当的脸。收拾干净了，好衣服一穿，分明和以前一样精神。可他还是觉得，玻璃中反射出来的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反射出来的自己也有点陌生。
屈指一算，自民国二十四年踏进浙江警察学校特别训练班大门开始，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十年戎马，让他从一个学生变成小有名气的军统杀手，业务更熟，煞气更重。可是他寻思着，人不能打打杀杀一辈子，特务制度是手段不是目的，最后还得靠文治。而现在，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他还活着，他的李先生也还活着，一切重新开始，和平触手可及。
就像刚才秦警官说的，来日方长。
正想着，黄包车已经停在了同和居饭庄门口。刚刚抚恤烈属，看了一番什么叫门庭冷落，什么叫家业凋零。现在来到同和居，又看到一番红红火火的气象，好似另一个世界。同和居本来就是北平出名的饭庄，现在的生意比战前还好，出入的宾客多是光复后发迹的新贵。各色小轿车沿墙根底下一字排开，好不威风。抬眼扫过去，王伯当瞅见其中一辆最是眼熟，刷着锃光瓦亮黑漆的别克，正是李密的车。别克小轿车旁边，司机和随员正凑在一堆抽烟，都穿着白汗衫黑短褂，脚踩千层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给官员当差的。
当上“接收大员”就是不一样，李密在重庆的时候可没这么大的谱。
看样子不像专门请自个儿的。王伯当心里有点失落。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啊！在北平孤军奋战五年，他自忖身心已经快百炼成钢了，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可是唯独一件事放不下。从加入力行社到如今，他跟李密之间有太多的羁绊。早几年亦师亦友，民国二十九年重庆的一夜之后，变成了一种……他也想不清楚这算什么的关系。这段感情随着他在北平拉了五年车而继续发酵。这些年来，多少个夏夜，更深无人，他睡在自己的破车上，摸着熟悉的十响镜面匣子，就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玄邃兄的面容，想起说过的话，想起花园的废墟，诗和酒，想起他的玄邃兄的体温。五年了，终于盼到北平光复，就像从不见天日的监牢里爬出来似的。可是好不容易见了故人，第一件事居然是让自己陪饭局。
失落归失落，既然李先生叫他来，那就得来。王伯当定了定神，整了整衣领，迈步进了同和居。
报上稽查处的名号，跟着饭庄招待上了二层，走到最豪华的包间门口。中式的雅座，屏风半掩，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绕过屏风只见大包间里摆着三张八仙桌，有的位子还空着，有的位子已经坐了人。穿军装的，穿西装的，穿中山装的，穿长衫的……每个人都衣冠楚楚，容光焕发。一些人还带了太太。五颜六色的旗袍点缀其间，煞是动人。仔细看去，先生队里多半是中年人，而太太队里却没有一个黄脸婆。女眷们要么年轻，要么貌美，再要么既年轻又貌美。其中最漂亮的那位，穿金戴银，艳光四射，水蛇似的身段，缠着主宾座上的长衫绅士敬酒。而搂着美人笑盈盈喝酒的那位，就是现任军统驻华北办事处主任的李密李玄邃。
“伯当老弟，你可到了！来来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稽查处的王勇王伯当，华北敌后特工战的大英雄。”见王伯当到来，李密眼睛一亮，松开美人，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在场的人也都纷纷站起来表示欢迎。
王伯当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两个人目光对了一下，李密把眼神移开了。王伯当心里苦笑，机械性地跟大家握手，说了几句套话，就找个地方坐下来。他不喜欢应酬。
这时候，其他客人陆陆续续也都来了，凉菜热菜一样一样往上端，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上首是华北区一把手李密，旁边坐着刚从南京调过来的新任军统总督察长王世充先生，国防厅的窦先生，北平行辕的孟先生、高先生等等。这些新上任的官员大多刚从重庆来到北平，让他们自己说，个个都是抗日有功的功臣。
再看李密身边那个艳光四射的美人，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过了一会忽然想起来，这个美女不是十年前陕西巷云吉班的红牌萧美娘又是谁？十年了，时移世易，萧美娘却好像青春永驻，一点也不见老。
她不是早就嫁到南方了吗？不知道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很显然，她现在又回到了北平，出现在李密身边。
王伯当坐在角落里，有点走神。酒桌上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进耳朵里。他听到李密在跟王世充聊古董收藏，听起来似乎李密托王世充送了很多古董字画给戴笠、毛人凤，他们还准备再去琉璃厂淘点新玩意，送给南京的其他官员。在场诸位的议题从精诚团结报效党国开始，不断深化，一直讨论到怎么科学的囤积黄金和美钞、去什么地方接收房产最好、哪个汉奸愿意献出漂亮姨太太等等。
“美娘，唱个歌给大家助助兴？”不远处飘来这么一句话。
“先生想听点什么呀？”萧美娘依然是娇滴滴的，声音也不显老。
“就唱个最近最流行的曲子吧！”
只听萧美娘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四十年代最流行的小调。靡靡之音，听得人黯然销魂。王伯当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喝闷酒。他的心情很复杂，有点迷茫，觉得事情不应该是眼前的样子。如果换了别人，他肯定会鄙夷其为人，有些人抗战八年躲在后方，现在出来下山摘桃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可是他知道，李密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曾经在沦陷区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后来李先生重新回到北方收拾局面，更是冒着极大的危险。虽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些年北方的军统组织一再出事，每次都是血流成河。李密这几年过得绝不比他王伯当舒服，肯定也是九死一生。现在抗战胜利了，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抓紧时间享受生活，这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隐隐觉得，现在战争刚刚告以段落，国家千疮百孔，还不是置酒高歌的时候。而且李密现在这派头，好像得意过头了。
这些话，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跟玄邃兄好好说说。但是现在，得忍受萧美娘在眼前晃悠。王伯当继续低头自己吃喝。喝了多年劣质酒，忽然喝一回好的，而且又存了借酒浇愁的心思，一杯一杯，接二连三，简直停不住。
歌声还在继续。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伯当，这么个喝法，容易醉。”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回头一看，李先生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王伯当抬头看了李密一眼，苦笑，没答话，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这时候李密就握住他的手，把酒杯给夺了下来，自己干了。这时候一屋子人大多喝得醉醺醺的，李密也已经喝了不少，旁若无人地握着王伯当的手，抚摸他手上的老茧。握枪的茧，拉车的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李密的神情有点黯然，像是不忍心看到王伯当这些年受罪的痕迹，他低声说，“我欠你的。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亏待不了你。”
“玄邃兄，别这么说。”王伯当抬起头，苦笑道，“路是我自己选的，杀敌报国是分内的事。而你在北平救过我的命，要说欠，分明是我欠你。”
“老弟，你还是这个样子。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人还在，就一定亏待不了你。”李密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走开去下一桌敬酒。
一旁，萧美娘妩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销魂蚀骨的歌声笼罩着觥筹交错的酒桌。一句一句的歌词好似咒语，在每一只酒杯中荡漾开，随着杯中的美酒钻进每个人身体里。“来来来，干了这杯再说吧！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作者有话说第27章 好景不常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