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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休兵未可期 ...

  •   日本已经投降,国民政府刚刚接管北平,而中国军队还未大规模开进昔日的沦陷区,平津一带形成了一种公权的真空状态。这时候,第一批活跃在北平城的,说好听了叫地下工作者,说难听了就是军警宪特中的“特”字号。一批敌后潜伏人员的身份由地下转为地上,拥有了公开的职务。提心吊胆了八年,一朝翻身,扬眉吐气,于是乎很多人颇为自得,招摇过市,夜夜笙歌。九月,政府机关正式进驻,重庆来的“接收大员”也接踵而至,又是一次权力的洗牌。

      北平城可热闹了。 “八大楼”、“八大居”、同春园、便宜坊、全聚德,还有北京饭店、六国饭店,这些个高档饭店一时间宾客盈门。每天一到饭点,门口都停上一排小轿车,黑的,白的,新的,旧的,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意国的……好像开了个流动万国汽车展览会,车如流水,恨不得天天不重样。

      有人吃饭,就得有人干活。王伯当就是天生操心劳力的命。北平光复,他立刻和军统组织取得联系,与此同时也第一时间接到了总部的指令,令其负责对城中残存的潜伏人员进行登记,然后着手清查敌产逆产,对日本人和汉奸进行甄别,为日后的遣返和肃奸工作打好前站。何谓敌产?敌产就是日本人遗留下来的产业,具体情况随着日军的撤离和交接一目了然。何谓逆产?逆产是汉奸的产业,但是首先一个问题,什么算汉奸?是直接协助日军侵略的叫汉奸,还是出任过伪职的叫汉奸,还是说跟日本人打过交道的都是汉奸?这就需要进行甄别。查明情况,该抓的抓,该罚的罚,把他们的不义之财收归国家。

      王伯当有了个新的公开身份,北平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行动队队长。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有了薪水和奖金,有了最新的衣服和皮鞋。脸一洗,胡子一刮,军服一穿,肩章一挂,八年前意气风发的王勇又回来了。要是让过去车行的同事认出来会怎么样呢?估计是“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吧!不过他没时间想这些,一个登记一个清查就够忙活好一阵。忙,但是很愉快。进了力行社以后第一次回到北平还是37年初,经过八年苦战,他觉得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享受到这个城市的阳光。现在北平的天空悬挂着崭新的太阳,照着紫禁城,照着北海,照着西山。蛰伏的鸟兽都苏醒了,枯死的草木也都复生了,似乎万物都在恢复生机。然后他遇到了李密。

      那是抗战胜利后不久,王伯当第一次来到军统北平办事处交接工作,迎面看到一帮穿军装的簇拥着一个穿长衫的绅士出来,耳朵里听到一堆人喊“李主任”。然后他看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老长官。

      王伯当看到李密的时候,李密也看到了他。两个人在办事处门口迎面相遇,看清对方的时候,各自站住脚。一别五年,中间隔着乱世,有幸活到胜利的一天,在单位门口相逢,过去种种犹如一场大梦。王伯当仔细一看,看到李密蓄须了,配上他一如既往的长衫礼帽文明棍,整个人显得更加的老成干练。他是军统驻华北办事处主任,也就是军统在华北地区的总负责人,如果换上军装,那么他应该佩戴少将的领章。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军统的军衔普遍偏低,戴笠戴老板也不过是个少将。而军统内人员的地位等级也不全看军衔,戴老板手下还有几个中将,照样听少将的调遣。所以,在军统能扛上将星,又是地区主要负责人,形同一方诸侯,能量不亚于孙连仲、傅作义。而且,李密更是重庆委任的“接收大员”,专门来北平接收敌产、没收逆产,干得可是天字第一号美差,肥的流油。甄别和肃奸的事宜,都归军统办事处拍板。也就是说,过去生活在沦陷区的人,是汉奸叛徒还是抗日英雄,全在他一句话。因此,这时候的李密比起在重庆时更加的炙手可热,简直红的发紫。

      与此同时,李密也打量王伯当,露出一丝惊喜的神色,然后笑意渐浓。他从众人的簇拥中走了出来,走到立在原地的王伯当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年苦了你了,好样的,不愧是北平站的王牌!”

      “侥幸活到今天,总算能跟玄邃兄一道迎接胜利,这几年的工作就没白做。”王伯当笃定地微笑,强行压抑内心的狂喜,立正站好,给李密敬了个军礼。然而敬礼的手还抬到标标准的姿势,就被李密跨上一步抬手抓住腕子,压了下来。

      “不必多礼。现在你我都有事,这样,晚上下班去同和居找我,不见不散。”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密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然后急匆匆告了别,在一堆人的簇拥下,上了门口的一辆四一年款别克小轿车。

      轿车的黑漆反射出工业时代的金属光泽,八月的太阳在灰蓝的天空洒下白花花的光,白花花的阳光让人联想起白花花的洋钱。胜利的太阳,衣锦还乡的太阳。

      轿车已经开走,引擎的声音也远了,王伯当伫立在办事处所在的四合院门口,凝望远去的残影,有点恍惚。他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味。某种新的危机正在酝酿,具体是什么,暂时还说不清楚。希望是自己多心。眼下还有很多紧急的事要处理,没空细琢磨这些摸不着的。

      手头的工作是抚恤烈属。军统全盛时期在编人员五万余人,抗战八年,在编人员牺牲约一万八千人,运用人员死伤情况更是难以统计。一些跟军统有牵连的民间抗日团体,比如抗日锄奸团,牺牲也十分惨烈。南京总部默认“抗团”是军统的外围组织,胜利后一并抚恤。

      下午从办事处出来,王伯当手里多了个袋子,抚恤金、烈士证书和云麾勋章。他要去城西受壁胡同四十六号,把这些东西颁发给42年牺牲的第二代“抗团”团长罗成的家属。他见过罗家小少爷,那时候抗战刚刚爆发,抗团在茶叶胡同定期进行培训,罗成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刚刚考上大学,脸跟冰雪砌出来的那么白,喜欢穿着白西装参加活动,很是显眼。后来,“抗团”第一代团长伍云召在天津失风,罗成接手了组织领导工作,两年后死于一次枪战。他本来有机会逃走的,却为了销毁携带的机密文件,生生耽搁了。

      世道不平,风波险恶,当年在茶叶胡同聚会的一批少年大多被时代所吞噬,有的牺牲,有的坐牢,有的去了后方再无音讯。他们的家庭也支离破碎,饱受折磨。军统组织能给他们的家属以抚恤金和各种荣誉,可是钱和勋章也换不回来一条条年轻的生命。但话又说回来,这么个时代,更多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连点响动都没有。能变成文史材料里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名字,已经算不错的结局。

      受壁胡同,罗家大宅。

      罗家在北洋时期曾经烜赫一时,现如今时过境迁,门庭冷落。当年这家的主人罗艺罗彦超是北洋政府的大元帅、陆军总司令,就算后来下野,不再带兵,也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北平人还是习惯性地尊称他为罗大帅或者罗司令。三七年北平沦陷,罗大帅拒绝出任伪职,闭门谢客,专心培养独子念书。后来罗成牺牲,罗大帅听到消息当时就突发脑淤血昏迷过去,没多久也过世了。两代男丁相继过世,就剩罗大帅的夫人秦氏还在,身体不太好。根据最新的户籍信息,罗夫人有个亲侄,叫秦琼,是个警官,前一阵子搬过来照顾姑姑。

      王伯当敲响了罗家的大门。应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便装,高大英武,相貌堂堂,面色淡金,想必这就是罗夫人的侄子秦琼了。

      这人看着有些面熟,却一时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开门的一瞬间,秦琼跟王伯当碰了个照面,抬头这么一看,似乎也犹疑了片刻。这个犹疑的表情被王伯当看在眼里,更笃定是见过面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亮明稽查处的身份,说出了来意。秦琼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引着他见了憔悴而端庄的罗夫人。

      罗家的大堂曾经热闹过,而现在空荡荡的,小小的神龛里供奉着两代男丁的牌位。王伯当见了牌位,九十度鞠了一躬,对罗夫人敬了个礼,将云麾勋章送到了罗夫人手里。

      见了写着罗成名字的云麾勋章,罗夫人这眼泪就掉下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她接过了装着云麾勋章的盒子,紧紧地贴在胸前,好像这小小的盒子里收藏着儿子的灵魂。

      罗夫人没有要军统的抚恤金。

      秦琼站在旁边,扶着姑姑,双眉紧锁,眼眶发红。他一言不发,但神情却显得十分悲伤。罗夫人的侄子,就是罗成的表哥了,看样子这一对表兄弟感情非常深厚。

      在茶叶胡同和后来的联合行动中,王伯当也跟团员打过交道,但牵涉不深,并不知道罗成有这么一个表哥。如果不是在“抗团”活动期间见过,那么又是在哪里见到秦琼的呢?

      告别了罗夫人,秦琼送王伯当出门。走到大门口,王伯当终于问道:“秦警官,我们以前见过面?”

      秦琼神情复杂地看了王伯当一眼,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我们当警察的,天天上街巡逻,在街面上行走就可能遇到吧!就算没见过,一见如故也不是不可能。”

      “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秦警官可是在南城虹霓楼附近巡街?”

      “不错,秦某抗战前就在南城当巡警,最近才搬到城西。”

      听了这句话,王伯当彻底清楚了。三九年的夏天,在虹霓楼刺杀新文礼,他受了伤,有一位素不相识的警官非常仗义地放走了他们。眼前这位,就是当年那个好心的警官!

      “当年小弟在虹霓楼制裁汉奸,身受重伤,多谢秦警官秉持大义,仗义相助,否则我和搭档都要把命送在宪兵队。秦警官是我王勇的救命恩人,恩人在上,请受小弟一拜。”王伯当认准了秦琼就是他的救命恩人,麻利地行了个老礼,长揖一躬。

      秦琼见状,连忙来搀,道“兄弟你原来是当年虹霓楼案的刺客?当时北平沦陷,你是抗日的英雄,应该我谢你才对。”

      说道这里,秦琼回头看了一眼罗家大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是当警察的,总归要保护中国老百姓,我相信,换了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这么做。”

      “罗家一门高义,王勇十分敬佩。秦兄更是有古义士之风,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这样,以后家里缺点什么,用钱用物,或者想在稽查处或者军统系统谋职,尽管开口,我们稽查处都可以解决。”王伯当递上名片,双手抱拳,拱了拱手,

      秦琼接了名片,看着“北平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这几个字,又看了看王伯当,微笑着摇了摇头,道:“王兄弟的美意,秦琼心领了,但既然姑姑不要国家的钱,我也不能要。”

      “秦兄不必客气,若有需要,只管找我。”

      “秦琼是当警察的,也只想当个好警察,好好保护辖区的老百姓。当年的事情完全是出于良心,并非为了升官发财。如果说需要什么,现在抗战胜利,老百姓都期待和平建国,希望王兄弟在稽查处多以天下苍生为重,让烈士的血不要白流。”说到这句话,秦琼的眼神又有点黯淡,“来日方长。”

      王伯当若有所思地望着秦琼,旋即又把眼神转向罗家空荡荡的庭院,点了点头,“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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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休兵未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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