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记》龟年歌

29、 沧海拾忆 其二

　　崖生领着符楚子稳稳走着：“仙子，我们且跟北烛仙人走一遭。高尚和符山神都是北烛夫人的弟子，断不会有什么问题。”符楚子点头。三万年岁月过去，她竟不知王子登竟然嫁了这样一门亲事，鹣鲽情深已是妄想，夫妻二人竟要如此提防着。而她庆幸，这一年她勤加修习，法力已经恢复了从前的三四成，在三清也算是十分不俗的水平了。只见不远处，已有仙使候在辇旁，四周彩霞灿烂如织。
　　崖生上前：“在下高尚……”辇中却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你俩上车来。”崖生顿了顿，应道：“小仙不敢僭越。”北烛仙人却道：“勿要婆妈。”崖生听了，便由着两位仙侍扶着，带着符楚子上了彩辇。符楚子入得车来，只见车内空间陡然增大，宛如花厅般。主座上垂着纱幕，符楚子等人只看见袍子灿灿然的下摆。而一双打量的眼睛不消说就是来自那北烛仙人的。那强大的气场，果真是上仙方能散发出来的。赵云鹜当年尽管扬名天界，却只是个中仙，在这种场合下她也只能危襟正坐，暗自思量。仙侍布了茶，北烛仙人着他俩喝了，方道：“你俩师父给耽搁了在墉宫，你俩不便独个儿去上元宫，我来接你二人同去。”崖生听罢，沉声道：“师父不是早七日前便请了假，去了上元宫了么？”北烛仙人只道：“金母有事，将她回去了。”崖生听了不好再言语。一时三人之间好不尴尬。却是由符楚子来打破了沉默：“仙人这彩辇是麒麟火为轮的罢？”北烛仙人嗯了一声。符楚子忽地站起来，冷道：“要从南天门到上元宫，麒麟火轮不过一刻钟便到了，仙人这幅打扮，却是要出远门的节奏呢！”说着，手一指，那帘幕便被紫光打出一个窟窿来。崖生惊坐起，只见座间哪有什么北烛仙人！分明是个白猿穿戴着人的衣服，好一个沐猴而冠。符楚子冷道：“崖生也没见过北烛仙人罢？”崖生青着脸摇头。符楚子道：“只怕如今已经过了不止一刻钟，我们喝的那盏茶也有问题。这是个幽禁仙人的法术。”符楚子抬头张望了下。道：“除非外人放我俩出去，否则此房间断无出口。”崖生打量起这空间，果然看不见任何出口，扶额道：“当初怎么没发现……”“没用的。我们进来时恐怕一切正常，只是这盏茶过后，便一切不对了。”符楚子拿起杯盏，仔细嗅了嗅：“宁海长公主花田里的雨后青，云雾天断不能喝的。”符楚子眯着眼儿想了想，转而叹了口气：“也罢，夺夫之恨，谁能解？”崖生不解地看着她，符楚子笑道：“是那斐严天女。”崖生静道：“崖生自当保仙子周全”符楚子笑道：“这雨后青，云雾天吃了倒不会有什么损失，倒是会出现幻觉。恐怕我俩如今是倒浮在空中呢。这种幻觉无法破除，只能静待药物过去了。”符楚子想了想，道：“我俩要是折在这一遭里，你可会有遗憾么？”崖生沉默了一阵，道：“会。”符楚子叹了口气：“我恐怕只会遗憾来不及与阿姐与师尊道别了。”对那下了凡的仙人，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刻下二人便亮出法器，在这禁闭的空间里严阵以待着。
　　不知道待了多久，忽地脚下裂开一道金光，二人被一股清徐的吸力拉了下去。待金光散去，只见着眼处是庭院深深，花木蓊郁的模样。符楚子不禁惊叫：“藏瑰阁？”崖生下意识地望向重云后闪闪发光的楼宇，果不其然金碧辉煌。这便是琳宫的藏书楼？果真如传说中那样金雕玉砌，好不瑰丽。“眼力不错，是不是从大公子处听来的？”云雾中轻轻走出个袅娜的人影。符楚子敛容道：“不知天女费尽心机将我二人来此是为何事？”斐严天女冷冷一笑：“大公子成长的地方，你不来瞧瞧，怎会甘心就此仙魂飘散？”崖生将符楚子挡在后面：“楚子并未与大公子有任何私情，天女何苦胡作妄为？”这一年间，无终山屡屡浓雾封锁不见天日，又有天上传下来的斐严天女恨极符楚子的传闻，大伙儿均知道了女人嫉妒的威力。“既然无私情，便来此看看光衡大公子三万年前钟情于琳宫点校赵云鹜的地方罢，你也不会心疼是不是？”斐严天女笑了笑，眼眸却无半丝笑意，“赵云鹜还是你师叔罢？可惜了，白长了一副艳绝三界的皮相。在桃花会上勾引瀛海大帝也亏她做得出来，死得也合情合理……”说着睨着符楚子道：“星海门就爱出这样的女人罢。”符楚子已不愿多说，一记紫光便发了过去。不想那天女竟只是个幻影，一晃便使那紫光穿了过去，尽数打在花圃上。“私闯琳宫可是重罪呢，当诛罢？”斐严天女笑着，那影子轻轻地散去。

　　崖生法力已完全被镇住，转头看着符楚子。符楚子眸子亮晶晶的，飞快地把这四下里看了一遍，只说：“这儿是阁主书房的花园。各出口都有煞符，无论仙凡妖魔，没有藏瑰阁令牌擅近一律死也。”“这难道就是藏瑰阁最秘而不宣之处？我曾听夫人说，天庭有个不为人知的条例，擅闯藏瑰阁阁主殿、长生殿千秋馆以及延海氏温室者密诛。”崖生似并不畏惧死亡。符楚子斜他一眼：“什么夫人，叫得她是你娘子似的。阿姐说的是真的。”符楚子沉吟了一阵，“也罢，说与你也无妨，毕竟夺生魂这种勾当我们一同担当着。”符楚子领着崖生在园里绕了几个道，只见一案青石桌，墨绿古雅，周遭牡丹吐蕊，谧静无比。符楚子让崖生坐下，便道：“唯此处是生机。”崖生舟着眉看着她。符楚子笑道：“过两个时辰阁中女史会来此茶歇。如七千年藏瑰阁未变，则来者是方娟，赵修撰昔日副手之一也。”崖生这才舒开眉头：“仙子费心。”楚子扶了扶额头：“不费心……你看。”符楚子一抬头，赫然一张倾国倾城之貌浮现崖生面前。崖生饶是已经在北烛夫人手里看过很多次赵修撰之画像，也被她的绝色所震。符楚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哂笑：“这次倒变像了些，糊弄万年不见的小方也是够了的。万年不见自己的长相，我也忘得七七八八了。”说着，倏忽之间又变回了那潦倒山神符楚子之模样。崖生咧嘴一笑：“这玩心也像了符山神。”符楚子不禁心中沉沉，她这算是赵云鹜还是符楚子呢？
　　“藏瑰阁阁主殿藏有翻天之秘。”符楚子说，“上古时期不周山再倾，正是反贼获得了翻天之力，将天地倒置。幸得御影元君以混沌之力守着山河，并以宝剑引河，救大地于水火。太平后，此秘为天帝亲手封印，藏于天庭幽秘处，你应知道。”崖生断未猜到妖精界茶余饭后爱谈的翻天术，竟正藏在此楼！符楚子笑道：“外界只知道此处有禁，乱入者无论仙凡皆死，却不知道其中秘密。你若是怕阁主自反？也是不可能。因为明王也不知道藏在阁主殿哪个地方。”崖生又问：“那千秋馆以及延海温室何解?”符楚子道：“千秋馆倒是简单，那是巫祝卜筮之处，事关苍生，自然不能不严。延海那温室嘛，就是禁药太多咯。但是不种又灭种了。”符楚子换头看着这悄悄开放的牡丹。“此处幽静，我从前被冕朝他们吵得烦了，就来此处吃口茶。看着这白牡丹开起来也煞是清净，不愧是延海温室培出来的种子。”崖生道：“星海门以白牡丹与紫气为记，难道也与延海氏有何渊源么？”符楚子掩嘴道：“呀，这可怎么说才好呢，可是本门秘辛。”笑着看了一眼崖生，又说：“看你这等忠良，便告诉你吧。昔师尊之祖，即帝女风行，最是爱一种白牡丹，月夜下自吐艳飞馨，四周紫气自来。延海氏看着眼馋得不得了，为什么呢？这紫气白牡丹，可只在墉城长得出来呢！当时延海主公死乞白赖向帝女求取了几个种子，养不出来，那老儿气坏了非说帝女作假欺骗天帝——天下焉有延海花田种不出来的花草？帝女一气之下毁了所有紫气牡丹，后来竟又懊悔得不得了，遂以二者为本门之标。”崖生沉吟了一会儿，却说：“小的很想问为何此牡丹只在墉城能养成……不过，仙子不急么？”
　　符楚子粲然一笑：“这藏瑰阁，还有谁比我更熟悉呢？”说着起来伸了个懒腰，“小方当年万般不错，就是一点不行。”说着笑盈盈看着崖生，“胆小。”崖生笑道：“且看仙子出招。”二人又悄悄扯了些话，不觉一时辰已过去。崖生正是时时留意着时辰，眼看那仙子方娟来此的时点马上到来，渐渐也不大说话。符楚子侃侃说了半天自己如何与冕朝公子扯皮、无止明王夫妇二人如何不靠谱、又分析了半天斐严天女的心理，可算也被崖生催得换上了赵云鹜的皮相。二人噤声不久，果然，石案前走廊的小门外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裙袂迎风而起的声音。那脚步轻快，甚是明朗。符楚子忙挥手让崖生躲到假山里去，自己则从容地看着那笔直的廊子，平静宛如死水。

　　只见回廊深处，朱红的小门缓缓推开，朦胧的衣袂掩着一双绣鞋，轻巧地跨过了门槛，鞋尖儿上隐约跳动着一枚血红的珠子。符楚子猛地一愣，往上一看，这雪白的襦裙垂着的衣带，也缀着两个精亮墨绿的玉珠；一件袄子葱绿可人，元宝领后隐约透出嫩黄的滚边。那人长睫盈盈，一脸倦怠的样子，极是慵艳。
　　崖生在后面看得真切，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怎么进来了另一个赵云鹜？回头一看石桌旁，符楚子正一脸阴沉。那女子渐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与自己样貌一样的人，一时也顿住了脚步，面上的容色竟然一片惨然。符楚子见状，缓缓往前走了一步。那女子忙往后退去，扶住了小门的框儿，几欲站立不稳。
　　“方娟。我回来了。”
　　方娟听得，登时如抽掉了魂儿，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
　　符楚子冷笑一声，飞快地往那女子身上扑去。方娟凄厉地叫了一声，竟登时晕倒了在地，美艳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符楚子起身，一把拽过她的腰牌，招手崖生，一同从小门出了这个庭院。
　　“那女人。”符楚子一边带着崖生穿门过径，一边沉声道。“通身装束都是学了我当年。”崖生奇道：“这是……复制一个赵仙子？用意何在？”崖生暗暗想，琳宫点校赵云鹜当年于百年一度的桃花盛会上酩酊大醉，于桃林之下□□情挑瀛海大帝，并为金母木公以及众仙当场发现。瀛海大帝不堪其辱，自焚于诛仙台。大帝死不过七日，赵云鹜也被押上诛仙台，仙魂飞散于天地，可谓千古丑谈——这种丑闻中的当事人，竟然还有人去怀念效仿？
　　符楚子似是看穿了崖生的心思，白了他一眼：“果然你是妖精，心思就单纯那么多。我是没看到的，阿姐说了也给我看了才知道。谷光衡那小儿，从前编了一本艳书，叫做《八荒艳女录》，琳宫点校赵云鹜排第一，封什么金阁艳骨。”崖生笑了一下，道：“是了，夫人从前也曾说，仙子排名第二，整个天宫认第一者都会被唾沫淹死的。”符楚子道：“我自是不知道，她学我做什么？明王能由着她？”话说着，二人也没放下步速。出了那阁主殿，二人法力就恢复了，腾地便飞离了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