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之外》一夜盛雪

6、误差

　　“这是上周三万次模拟结果的统计，我将误差幅度与系统基态、温度、背景电磁场分别作了图，”詹姆斯博士在显示屏前挥了挥手，调出各种颜色的折线图。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怎样措辞：“这种异常的误差幅度……似乎和以上常规因素并没有明显的因果关系。”

　　阿拉贡坐在椅子里向后靠了靠，对着屏幕上上下跳动的折线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些折线的变化密集而杂乱，就像绞索般紧紧绞着他的神经，让他觉得再多看一眼大脑就要窒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詹姆斯博士，后者深深的黑眼圈仿佛在控诉主人最近实在没有让眼睛好好休息。“之前我们的量子计算机在试验中并没有出现类似误差，是吗？”

　　“没有，这就是奇怪之处了。这设备中的零件半年前才更换过，照理说也不会老化。”詹姆斯博士摇了摇头，显得大惑不解，“若误差不能降低到平均十万次计算出现一次，我们的量子纠错码就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阿拉贡长叹了口气。警告事件发生后，那名黑客似乎偃旗息鼓，再没有后续动作。然而第二天起，研究中心的量子计算机就开始间歇性产生无法解释的误差。虽然量子计算机本身极易受干扰，但那间实验室屏蔽了所有外界信号，计算机真空箱的温度也控制得很好。总统听闻此事后甚至派FBI的特工将整个实验室翻了个底朝天（当然阿拉贡对FBI干预研究中心的事务并不愉快），也没有发现任何隐藏的干扰源。所以，就算阿拉贡坚持不停止研究，他们的工作也因为这极其微小却纠缠不放的误差停滞整整两个星期了。

　　“也许还有我们没有考虑到的造成误差的因素。”阿拉贡沉思了一会儿，如是答道。他心里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回答，因为他自己也和詹姆斯博士一样毫无头绪。他十指交叉，将双臂抱在脑后，继续眯起眼盯着屏幕。

　　办公室里只剩下屏幕上的折线还如紧张的神经般‘噔噔’地跳动着。过了一会儿，詹姆斯博士小心地问道：“您说的其他因素……是指‘普济会’吗？”他见阿拉贡并不答话，以为是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记得以前，大家都说‘玉观音’有超自然的力量。”

　　这话让阿拉贡心里猛地一沉。这一连串难以解释的事件，已经极大地动摇了研究小组的军心。他很清楚大家都在偷偷怀疑有个实力强大的组织暗地里盯上了他们，这组织不知为何非要阻碍研究不可，而‘普济会’那些或神秘或可怕的传说正符合大家想归咎的对象。最可恼的是，一个全部由最优秀的科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竟然要将科学实验上的误差归咎于超自然的神怪之力。阿拉贡没有想到在短短两周内，流言已经蔓延到詹姆斯博士会当面向他提起的程度了。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某种力量可以任意左右我们的实验结果，那它就不是超自然的。”阿拉贡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他用食指狠狠敲了敲桌面，“几百年前，人类还以为打雷下雨是靠神灵的旨意呢！我不管是人还是鬼在捣乱，我只关心怎么解决这个误差。”

　　詹姆斯博士显然被阿拉贡一反常态的严厉惊到了。“是是是……是我刚才糊涂了。我回去再仔细研究一下，您上次提议用拓扑性质增强系统的抗干扰性，我觉得很有道理。”说完他急匆匆拿起自己的电脑，一只脚刚踏出办公室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拉贡揉了揉太阳穴，顿时懊悔起自己刚刚的言行，他明白詹姆斯博士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他太急切地想提振军心，忍不住发起火来。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旁边整理文件的莱戈拉斯的目光。少年用海蓝色的眸子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关心和理解。阿拉贡常常怀疑那双漂亮而聪明的眼睛是有魔法的，似乎不用言语便能读懂他心中最急切的需要。哎，他心中无可奈何地自嘲道，刚刚批评过詹姆斯博士，自己就开始相信魔法了。

　　果然，莱戈拉斯并没有等他开口便安慰道：“是人就会有情绪起伏，谁能永远控制自己的脾气呢。你最近太辛苦了，詹姆斯博士不会介意的。”

　　阿拉贡叹了口气道：“但我是整个项目的领导，就算别人可以被现在的困难弄得情绪失常，我也不可以，”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至少不能表现出来。”

　　莱戈拉斯拆下茶杯里盛茶叶的滤嘴，转身将泡过的茶叶倒在垃圾桶里，这个动作使得阿拉贡看不见他的表情和眼神。“你总是想承担所有的责任，其实你该多放下些。”

　　“教授！”磨砂玻璃门外响起三下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凯茜并没有等阿拉贡邀请便已推门走进屋内。“我已经全部复查完系统源代码……”她突然注意到莱戈拉斯也在屋内，想起阿拉贡让自己务必单独汇报此事，不由得吐吐舌头，打住了就要出口的话。

　　莱戈拉斯的眼神扫过凯茜和阿拉贡，心中明白关于黑客事件的调查机密性极大，于是很自然地拿起茶杯道：“我去厨房接点热水。”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阿拉贡心里暗自赞叹莱戈拉斯年纪虽小，却如此懂事，往常他一定觉得那是这孩子过早离家独立生活的表现，但今天他的心里却骤然升起一丝疑虑。

　　“继续说吧，”阿拉贡将目光转向凯茜，“复查结果怎么样？”

　　“源代码里没有任何疏漏。”阿拉贡原以为凯茜会像詹姆斯博士一样尝试用委婉的措辞掩盖失败的沮丧，谁知小姑娘竟有些兴高采烈地道：“黑客并没有直接攻击源代码。”

　　阿拉贡顿时觉得有趣，他侧过头问道：“这个结果似乎让你很高兴？”

　　凯茜像发现新玩具的孩子般笑了笑，解释道：“是的。第一，虽然我们没有找到真正的漏洞，但至少排除了源代码的可能性。第二，”她有些故作神秘地顿了一下，“黑客没有直接攻击源代码，说明我们遇到了一位真正实力超群的对手。”她似乎有些按耐不住激动之情，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我从小到大，在计算机安全领域很少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黑客既然没有在源代码中留下‘指纹’，那一定是将后门藏在了二进制码当中。真正的黑客都是艺术家。教授，这不仅是一次攻击，更是艺术。”说着她脸上微微泛起兴奋的红晕。

　　可是阿拉贡似乎并没有被她口中的“黑客艺术”感染，他只是平静地问出了那个藏在内心很久，今天却不可抑制地想要脱口而出的问题：“凯茜，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不管实情如何我都不会怪你，我只会怪你隐瞒真相。在平时和你密切接触的人中，有没有可能，有人会趁你不备窃取密码，或是以其他任何方式得到系统的管理员权限？”

　　凯茜像被泼了一头冷水，她低头沉思着，双手握成了拳头。阿拉贡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突然开始害怕她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凯茜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盯着阿拉贡，语气坚定地说道：“教授，我知道自己平时疯疯癫癫，但是密码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定期更换，绝不会向外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信息，更不会稀里糊涂地交给任何人，它只记录在我的脑子里。”

　　阿拉贡又盯着凯茜看了一会儿，他知道小姑娘的表情和眼神都绝不是在说谎，终于暗暗松了口气，研究中心内部的人毕竟是可靠的。于是他语气稍缓，继续询问道：“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呢？”

　　凯茜这才重新找回刚才和天才黑客对决的热情：“我会去复查二进制码，不过我们的系统有几十万行代码，编译成二进制码后有几百万行，这会是相当艰巨枯燥的任务。可是既然黑客有本事在二进制码中插入后门，说明他一定有巧计，可以避免一行行地去检查上百万行代码。我会从最重要的登陆模块查起。”

　　“很好。”阿拉贡微笑着表扬了一句。他从今天早晨就感到头晕，现在尤为明显，让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如果没有别的事，现在就去实施你的计划吧。”

　　凯茜高兴地点了点头，但是阿拉贡没有听到她声音甜美地说着“再见”，也没有看见她步履轻盈地向自己的办公室小跑过去，他甚至看不清端着茶杯走进房间的莱戈拉斯。他的头沉重地让他不再有一丝力气思考，四周的景物飞速旋转而模糊。他像被关在一个四壁都是棉花的囚室，拼命捶打墙壁虽不会受伤但也无法冲破牢笼。他试图通过站起身拾回一丝清醒的意识，但他刚一站起便眼前一黑。在失去意识前他听见茶杯砸碎的声音夹杂着莱戈拉斯震惊的呼唤，然后他不停地向深渊坠落，终于在触底前有人轻柔却稳稳接住了他，在那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