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之外》一夜盛雪

7、病中

　　阿拉贡从未做过这样杂乱而阴沉的梦，他眼前混杂着荒草、刀光、鲜血、令人作呕的怪物，如快剪镜头般不断闪现。下一秒他又来到一片梦幻般美丽的山谷，芳草萋萋，落英纷纷。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影像都慢慢逝去，只剩下白茫茫的时间无声地流淌……

　　"你放心，他的病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劳累过度，多休息休息就好了。“阿拉贡的耳边响起一位陌生中年男子的声音。

　　”谢谢医生。我这两天绝不会让他碰任何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啊，这个声音他认识，在意识半模糊的地带里，它就像潺潺流动的清泉汇入他脑海中干枯的区域。

　　“那就好。你是他的家人？”医生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我是他的助手。”那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阿拉贡眨了眨眼，他的大脑似乎又可以转动了：他想他是在医院，柔和的灯光包围着他。“总之，”医生开口道，“让他多吃些清淡的饮食和蔬菜水果，最重要的还是多休息。我就不再打扰了。晚安。”

　　阿拉贡又眨了眨眼，试图让眼睛适应周围的光亮。他感到脚边有点悉悉索索的响声，是有人在帮他掖好毯子。他在被窝内挪动了一下，床脚的人影突然来到他面前，金发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影子，长久的黑暗让他此刻觉得那影子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可以一直盯着它看。

　　“你醒了。”莱戈拉斯说道，“先喝点水吧。”说着他一只手扶起阿拉贡，另一手将一杯温度正好的水端到他面前。

　　“哎，我自己来就好了。”阿拉贡边说边伸手要去接住杯子，他不喜欢被人照顾。但当他的手快要碰到杯子时，突然又是一阵眩晕，只得由着莱戈拉斯将杯子凑到他嘴边。

　　莱戈拉斯看着他喝了一口，像个大人照顾小孩似地说道：“听我说，你生病啦，病人就该像孩子一样听话。”然后他端起床头桌子上的麦片粥，准备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啊，这可真他妈的丢脸。阿拉贡心想。他从大学起就离开了家，到现在都是一个人住，从来还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他轻声叹了口气道：“从前在学校读博士的时候，常常在论文截稿前几天几夜不合眼。唉，果然是人老啦。”

　　莱戈拉斯突然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老什么。再高效的CPU【注：中央处理器】也要停下来散散热啊，否则零件当然得烧坏了。”接着他把整整一勺麦片凑到他面前命令道：“快点把它吃了，我还没有要求加班工资呢。”

　　阿拉贡不由得笑出声来，但他还是屈尊张开了嘴。吃了几口后他的精神逐渐恢复，于是他开始回忆今天发生的事，詹姆斯博士是下午一点半来报告工作的，然后是凯茜，现在对面墙上的钟显示晚上十点多钟，难道他已经晕过去七八个小时了……

　　“你的CPU又转了，快关掉。”莱戈拉斯板着脸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才正试图从硬盘中调出今天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的事件记录，摄像头在房间四处扫描信息，但总线似乎还接触不良，无法将各终端数据读入内存整合。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现在让你的备份机器告诉你，你今天下午两点半故障以后就被送入库伯蒂诺医院检修，确认只是一时CPU过热引起电源自我保护式的关闭，只要冷却一段时间就可确保无恙。为了更好的帮助你debug【注：修复故障】，你的工作暂时转交给詹姆斯博士直到bug【注：故障】修复，手机电脑文件夹暂时交给我加密保管，任何与工作有关的事你在今后几天一丝一毫都别想沾到。现在就赶紧让你的系统关闭休息吧。”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最后像幼儿园老师收走小朋友的玩具一样晃了晃阿拉贡的电脑。

　　阿拉贡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已经从奔腾31退化到了奔腾13，只能听着莱戈拉斯老师训话而一点也插不上嘴。看来他只能乖乖闭上眼睡觉了。他心中回味着莱戈拉斯照顾自己的样子和那些幽默的训话，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心中升起些暖洋洋的东西。啊，这就叫做多愁善感吗？阿拉贡想道，看来这故障一定要快些修好，因为这一切都太他妈的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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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阿拉贡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连续二十个小时的休息使他恢复了一大半。他看到床边的靠椅上搭着一条毯子，才想到莱戈拉斯一定在椅子上陪了他一夜。他猜想这孩子昨晚在椅子上得蜷起身子睡觉，心中又感动又过意不去。不过莱戈拉斯和医生走进病房时精神头还是足足的，这让他稍微减轻了些内疚感。

　　医生为他做了些常规检查后确定他可以出院了，他和莱戈拉斯一踏上无人驾驶的士，金发少年便抢先一步输入了阿拉贡家的地址。“今天别想去办公室，”莱戈拉斯仍旧以“老师”般的语气教育道：“故障只是好了大半，还没有完全排除呢！”

　　回到家后，莱戈拉斯先是硬拉着阿拉贡玩了最新的4D“雨林探险”游戏，这种游戏分两人对战模式和配合模式。阿拉贡只是瞧着年轻人都喜欢玩就买了一套，其实一次也没有玩过。而莱戈拉斯显然和凯西无数次切磋后练就了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他再如何手下留情还是能把阿拉贡虐得很惨。所以他们最后只能选择配合模式，不过阿拉贡毕竟智商高学什么都快，一个小时后终于不再拖队友的后腿了。游戏过后莱戈拉斯坚持要做几个拿手好菜给教授尝尝，阿拉贡本想说他厨房里有全自动的烹饪机器人，只要下载几个菜谱按个开始键就好了，不过莱戈拉斯说他的菜谱都是自己通过多次试验研发的，别处下载不到。阿拉贡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也就没有反对。再说，亲手做的饭让他想起小时候闻着母亲做饭时的诱人香气的急切心情，他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当莱戈拉斯端着自创的芒果咖喱烩鲈鱼走出厨房时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嘿！太酷了，这是什么？”

　　客厅里升起一团团朦朦胧胧的云雾，如同置身仙境。阿拉贡见莱戈拉斯如此喜欢，得意地解释道：“我有位做室内设计的朋友，发明了这种用水蒸气在房间里制造云雾的装置，同时也可以为房间加湿。”他一向觉得自己不善于表达感情，于是停下酝酿了片刻才接着道：“自从你做我的助理以后给我带来过很多惊喜，和你所做的相比，我这点小把戏实在算不上什么。特别是这两天，你本不用来照顾我，但是你在这里，突然让我觉得这套公寓又有了家的感觉。”说完他环顾了一下这套两室一厅的公寓，确实，他的积蓄完全可以在小镇中心街买一幢别墅，但他并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已过世，他因专注事业也没有建立家庭。要那么大的房子除了多付房屋保险金外有什么用呢！

　　莱戈拉斯低头切着鲈鱼，半响没有回答。阿拉贡有点发窘，心想自己果然不善于表达感情。正当他准备再随便夸几句莱戈拉斯的手艺时，少年突然抬头问道：“所以教授希望建立一个家庭？”

　　阿拉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一生献给事业就满足了，年纪大了才知道这种想法挺傻的。到白发苍苍时，身边还有知心人陪伴才是平凡而真切的幸福。”他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怎么说了这么多愁善感的话，一定是大脑还在短路状态。

　　可是接下来的事更让他吃惊：莱戈拉斯突然抬起头，那双永远如夏日晴空般澄澈的双眼被雾气覆上一层迷蒙变幻的色彩。他双唇微启，轻声道：“和教授在一起我也有家的感觉，我愿意永远留在教授身边。”

　　阿拉贡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惊讶、疑惑、喜悦、甚至一点点正中下怀？不过他很快便运用自己多年的经验和常识断定这是孩子天真的想法：“你以后的路长着呢，就像那个探险游戏，根本无法预测会有怎样精彩的旅程等着你。干嘛一直留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

　　这时挡在莱戈拉斯面前的一片雾气散开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又恢复了明净。“嗨，我是说无论我以后去了哪里，只要教授需要帮个忙，我都愿意赶过来。”他耸了耸肩，扬起眉毛道：“教授今天心情不错？”

　　阿拉贡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鱼道：“岂止不错？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那我们就多休几天假，我可以让你尝尝整套莱氏菜系。”

　　阿拉贡看着少年兴奋的神情，放下刀叉道：“我也很想好好休个假。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北欧，我总想看看那里的冷杉林。但不是现在。”他感到少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如飞鸟掠过晴空，投下一瞬而逝的影子。“我并不是想夸大其词，但虫洞研究确实对全人类有重大意义，总统也对我明确表示过这一点。算了，也许你还不明白，我也不该在晚饭时提这事。”

　　“总统大概是想抢在其他国家之前掌握太空主导权吧。哦，或者伟大的总统先生要为人类寻找第二个家园。”少年还是往常那般满不在乎的语气，平静的表面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那底下极力压制的激动。

　　“你说得很对，”阿拉贡有些惊讶和尴尬地答道，“不过我对第二个家园倒不抱太大希望，毕竟出现第二个地球的几率太小了。”

　　莱戈拉斯听了这话，海水般的瞳孔中突然升起一阵汹涌的波涛。他身体微微前倾，搁在桌上的手也往前伸了伸，好像要握住阿拉贡的手。阿拉贡怔了一下，少年似乎察觉到这点，因为他的手最终留在了原地，眼睛也回复了以往的清澈平静，让阿拉贡觉得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我平时确实不太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莱戈拉斯微微笑了笑，“不过我还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教授谈起总统在南美的政策，我想要是真有平行宇宙，总统肯定也要抢先占领了。这个雅纳塔总统，真是和我家乡传说的那个‘魔戒之君’有些相似呢。”

　　莱戈拉斯这么一提，阿拉贡才想起少年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事里，确实有这么个神话：一枚统御天下的戒指，却总是带来持有者的毁灭，甚至是戒指的制造者、那位强极一时的黑暗之君也不能幸免。“我记得那个传说，”阿拉贡缓缓说道，“那确实是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带来毁灭的不是戒指本身，而是持有者的贪欲。”他低下头对付着盘里剩下的鲈鱼，突然不再想说话。

　　过了一会儿，少年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道：“你没生气吧？”

　　阿拉贡释然一笑，诚恳地回答：“玩了那么好玩的游戏，吃了这么好吃的菜，怎么会生气呢？不，我今天真的很高兴。”

　　少年听到这话才咧嘴笑起来：“那就好。”接着他又不停地推荐起他的其他拿手好菜来。

　　阿拉贡想，这孩子的心情变换真是比小姑娘换衣服还勤，刚才那么严肃担心，稍微哄哄又这么高兴了，真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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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阿拉贡醒来的时候已经觉得神清气爽。他打开卧室通往客厅的门，顿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早饭已经摆在桌上，莱戈拉斯正在倒咖啡。

　　“早上好，莱戈拉斯。”阿拉贡伸了个懒腰，“快歇歇吧。咖啡我自己来倒就行了。”他拍了拍莱戈拉斯的肩膀，抬头望了眼墙上的钟：“都十点了！我还真是能睡。”

　　“谁叫你之前透支了那么多睡眠时间，现在要还债了吧？”莱戈拉斯眨了眨眼，把一盘吐司火腿煎蛋推到他面前，“先吃了早中饭，我还拌了些苹果核桃沙拉。”然后他貌似知道阿拉贡要说什么似的，抢先抬手打了个“不”的手势，“今天你还是休息，詹姆斯博士早上说会处理好一切的。如果有必须要去办公室的事我也可以跑个腿。”

　　正当阿拉贡切下一块煎蛋时，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是詹姆斯博士打来的。“喂？”阿拉贡接起电话，手机屏幕上出现正在办公室中的詹姆斯博士的影像。“教授，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用早餐。但这是个好消息，好消息！”他脸上兴奋的神色顿时让阿拉贡将头凑过去几分。“什么好消息，这么高兴？”

　　“昨天，我运行了好几组测试程序，竟然没有出现任何误差。今天早上我们又进行了一遍虫洞内部力场的模拟，也一切正常。虽然这让我很迷惑不解，但是困扰我们两个星期的误差就这么消失了！”

　　阿拉贡虽然又惊又喜，但他仍要求自己保持冷静的思路：“这真是有些奇怪。这几次的测试环境和之前有区别吗？你们试验了几次，结果可靠吗？”

　　“测试程序运行了四五遍，结果很稳定。总模拟程序只是今天早上运行了一遍。我本想等教授回来一起研究一下误差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过既然教授还在休假中……”

　　“我的休假现在结束了。”阿拉贡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马上就到，半小时之后。”

　　他挂上电话，只见莱戈拉斯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不管怎么说，还是好消息。”少年耸了耸肩，“先好好吃完你的火腿煎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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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小组又重新聚集在量子模拟中心，一切都像两星期前那样，随着凯茜按下一个个按钮，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实验结果。阿拉贡侧过头看了看身旁的莱戈拉斯，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紧紧注视着屏幕。阿拉贡知道他担心实验结果是因为怕自己太辛苦，于是他悄悄抓住莱戈拉斯的手，握了一下，表示自己很有信心。

　　莱戈拉斯突然如触电般震了一震，但他马上尝试着回握了一下。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阿拉贡想一定是自己刚才的动作太突然而他又那么专心，所以被吓到了。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再没去多想刚才的事。

　　实验结束了，屏幕上出现了统计折线图。每个人的脸立刻像夏天多变的天气般由晴转阴，而詹姆斯博士更是连连摇头，过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道：“这……这不可能。教授我发誓，今天早上……一个小时前，还一切正常……”

　　阿拉贡也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折线图，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眼中闪着亮光，深吸了口气，神色严厉地开口道：“你们仔细看这些造成误差的不稳定区域，都呈集中的波状，不是完全没有规律。而且昨天我们的实验并没有问题，这说明我们的那位对手也不是无所不能。看来真是有人和我们对着干，像耍猴一样耍我们玩！但是别忘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就不信既然有人能制造误差，我们就没有办法消除误差！”那最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怒自威。

　　凯茜倏地一下站起身：“教授你说得好！我不怕承认，我之前也怀疑这和什么超自然力量有关，不过我现在更觉得，既然是存在的，就不是超自然。咱们一定能给这位躲在暗处的捣乱鬼一点颜色瞧瞧！”

　　詹姆斯博士也恢复了镇定：“是的，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一定可以打败那位神秘的对手。”

　　温斯顿博士，比尔，埃里克等等也都走到阿拉贡身边，每一张脸上都写着他们的坚定与忠诚。研究小组的每个人都伸出自己的手，叠在一起。阿拉贡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模糊了，这一幕是如此遥远，却又似曾相识：他跃马归来，与要塞中英勇的骑士们重逢，肩并肩迎接灰色荒原上渐渐逼近的敌人。但这都不是令他最印象深刻的。他想他永远无法忘记，在这充斥着鲜血与铁锈气味的世界中，曾飘来春雨过后绿叶的清香，传来清泉流过卵石的声音——是谁的嘴角上扬，语气调皮而散漫：

　　你来迟了。

　　莱戈拉斯最后走上前，将他的手放在阿拉贡的手上。阿拉贡觉得他的嘴唇极轻微地开合了两下，一句话如最细微的呼吸般流出唇间，而他无法辨识。

　　后来，他才知道莱戈拉斯当时说了什么，他后悔自己没能早点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