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之外》一夜盛雪

4、黑客

　　阿拉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雕花的橡木书桌上。一线亮光从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如一把金色小刀将桌子隔成两半。接着，随着窗帘拉开的沙沙声，初夏的阳光如溶金般泻入屋内，让他一时想再次闭上眼睛。他拉了拉身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条毯子，突然听见一个透着几分顽皮的清脆声音说道：

　　“贪睡的人类，你可终于醒啦。再过一盏茶时间，从东方来的商队就要见到一个睡眼朦胧的国王陛下了。”

　　阿拉贡懒懒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仿佛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凡世间的种种烦扰皆可抛诸脑后。声音的主人正背对着他立在窗边。也许是太累了吧，他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从半睁的眼睑间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人挺拔秀颀，一身白衣，微风撩起他的衣角，宛如风拂玉树，雪裹琼枝。

　　“就知道你是个工作狂。”窗边的人轻叹了口气，“放心吧，就算你不熬夜批阅奏章，明天太阳还是会照样升起。”这语气中夹杂着调侃，责难，和藏在深处的切切关心。

　　阿拉贡打了个哈欠，故意回敬道：“谁像你那么好命，天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

　　那人听了这话，果然转过身一把掀开了阿拉贡身上的羊毛毯，咯咯地笑起来。阿拉贡极想辨清他的样貌，却突然感到凉意入骨，他朝着无限的深渊跌落下去，惊恐使他猛地睁开双眼。

　　“就知道你是个工作狂。”眼前的景象如液体般旋转，最后凝聚成莱戈拉斯的样子。他的手中正抓着一条毯子，责难道：“都困成这样了，还偏偏要熬夜。”

　　阿拉贡伸了个懒腰，钟上显示一点半。再过半个小时，研究中心就要将所有设备和系统联系起来进行一次用负能量场稳定虫洞的总模拟，而雅纳塔总统和卡特尔局长也将亲自观摩这次模拟计算的结果。这一年来，研究中心的进度之快令每个人都惊叹不已。阿拉贡知道，自己是那种一投入热爱的事业就没日没夜拼了老命干的家伙。他揉揉眼睛，想起刚才的梦。真是奇怪，竟会梦见自己在王宫中，还被称作国王陛下。也许莱戈拉斯是对的，最近自己的神经实在绷得太紧了，等研究结束后要好好给自己放个假。

　　莱戈拉斯一边哼着正流行的哥特摇滚单曲《A Light-Year Apart》，一边将西装递给阿拉贡。阿拉贡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天，自己犹犹豫豫，想婉转地告诉莱戈拉斯他要离开斯坦福的消息。谁知莱戈拉斯却异常平静，直截了当地答道：

　　“我和教授一起去研究中心。”

　　起初，阿拉贡觉得这孩子稀里糊涂，不分轻重，劝他还是在斯坦福继续学业。可莱戈拉斯却说现在网络技术发达，在研究中心也可以收看大学里的课程。再说了，能和埃勒萨教授进入NASA接触全世界最出色的科学家和科学技术，是比进入斯坦福更难能可贵的机会……总之，这孩子的口才和他的倔强一样超乎意料。最后阿拉贡拗不过，只好将莱戈拉斯作为自己的助手一同带到NASA。

　　想到此处，阿拉贡不禁扬了扬眉毛。其实这一年里，他何尝不常常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科学研究是经常会遇到瓶颈和挫折的，不论你有多大的热情，也无法避免偶尔的沮丧和灰心。而莱戈拉斯的存在就如一缕阳光，哪怕是再厚重的阴霾，在阳光面前也将消隐无形。他会心细如发地帮你安排好研究外的大小琐事，也会心血来潮用花花草草把你的办公室装点得像绿野仙境。他会陪着你挑灯夜战，眉飞色舞地聊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奇闻异事。只是他谈天说地，却极少说起自己的故事。

　　“埃勒萨教授，”詹姆斯博士来到办公室门口：“刚接到消息，总统十分钟之后就到。研究小组已经在大厅集合了。”

　　“好，我现在就过去。”阿拉贡理了理衬衫领口。他回过头，看到莱戈拉斯正在给桌上的紫罗兰浇水。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莱戈拉斯，准备一下跟我去大厅。”

　　“啊？”少年转过头，吃惊地吐了吐舌头：“我就不用去了吧？你看我满手都是泥呢。”说着晃了晃沾着泥的‘小爪子’。

　　“那怎么行？必须去！”众人一听到这银铃般快活的声音，就知道定是凯茜·香奈诗小姐驾到。凯茜十五岁进入大学，二十三岁便从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系博士毕业，毕业后几乎和阿拉贡在去年同时进入虫洞研究中心。面对满屋子的大叔大婶，凯茜很自然地立马与莱戈拉斯打成一片。两个人经常一起计划些令人跌破眼镜的事儿，有一次竟想在研究中心的两座大楼间拉一条钢索，这样就可以不用电梯，直接顺着钢索滑到另一幢楼。当然如此危险的活动被阿拉贡及时阻止了。凯茜负责量子模拟系统的用户终端，比如显示和存档计算结果。她有空就帮莱戈拉斯解说这些系统，时间久了，莱戈拉斯也就帮着她做一些终端系统的维护工作。

　　“叶子必须去，”凯茜拉过莱戈拉斯，‘叶子’是她给莱戈拉斯起的外号：“他本来就是我们小组的一员，帮我做了不少维护工作呢。”

　　詹姆斯博士会心一笑：“凯茜说得对。跟我们一起来吧，莱戈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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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架机身上漆着美国国旗的海陆空三用穿梭机降落在研究中心门前的草坪上。雅纳塔总统、卡特尔局长和其他一些随行人员走下专机。雅纳塔总统身着黑色西装，步履矫健地走向众人，一点也看不出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他脸庞瘦削，精神矍铄，一双棕色眼睛深邃有神，年轻时当是个英俊人物。卡特尔局长却略显福态，皮肤和头发都毫无光泽，只有一双绿眼睛水汪汪的。他满脸堆笑地跟在总统身后。

　　阿拉贡上前与雅纳塔总统握手寒暄了两句，然后与卡特尔局长互致问候。阿拉贡猜想，卡特尔此时强颜欢笑心里不知有多么不爽。虫洞研究中心取得的成就使他开始威胁到卡特尔的局长地位，而他心里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世俗的头衔。阿拉贡暗自轻蔑地笑了笑，将目光转向雅纳塔总统。虽然曾与总统在网络上视频对话，今天却是他第一次见到本人。他将研究小组的成员一一向总统做了介绍。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外界对总统专权制度和新殖民主义的评价趋于两级，但他确是一位可以将‘工党’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党派在短短十年间建设成美国最大政党的出色政治家——当他与你握手时，他的眼神、姿态和语气，都让你觉得自己就是此刻此地最重要的人物。

　　而当阿拉贡最后介绍到莱戈拉斯时，雅纳塔总统微微怔了一秒，才伸出手去。他心中暗自惊讶：这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的少年。

　　“总统先生，”卡特尔局长语带谄媚地上前道：“我在附近的四季酒店备下了午宴，要不您先歇一歇，用完餐再来参观研究中心？”

　　雅纳塔总统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多谢局长费心。可惜我今天下午还有不少事。不如按埃勒萨教授的安排，现在就进行飞船通过虫洞的模拟吧。”

　　阿拉贡心想，这雷厉风行的工作狂态度，倒和自己挺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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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子模拟中心是一个上圆下方的白色建筑，远远望去如同科幻小说中的飞碟。走进中心，透过圆形穹顶可以看见外面的蓝天白云。“等等，”雅纳塔总统皱了皱眉问道：“我记得这顶好像不是玻璃的？”

　　“总统先生说得没错！”凯茜仍是用她一贯甜美愉悦的声音答道：“这是计算机模拟的结果。这间屋子的屋顶和墙壁，都是三维显示屏。我们曾在这里模拟过整个宇宙从大爆炸起的演化，效果可真实了，那真是和星际航行一样酷。”

　　“我记得你就是用Quenya并行计算语言设计了这一套终端系统的工程师？真是后生可畏啊。”总统慈祥地微笑着道。这下凯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摇了摇头：“谢谢总统夸奖。其实，我的这点儿玩意用的都是传统的计算机技术，哪能和埃勒萨教授与詹姆斯博士共同设计的量子计算机相比。您看，”她指着大厅中央一个不到一立方米的黑匣子，“那才是我们整个研究中心的灵魂。”

　　詹姆斯博士接过话头，开始重复他在心中默演了无数遍的台词：“香奈诗小姐过谦了。是的，这台量子计算机就是我们用来模拟量子系统的设备。量子系统在传统计算机上极难模拟，因为量子可以同时处于0和1之间的任意叠加态，而传统计算机的一个比特只能处于一个状态——0或1——所以无法处理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而量子计算机直接使用可以同时处于多个状态的量子比特来记录信息，500个量子比特便可以同时处于2的500次方个状态，相当于50年前世界上所有计算机计算能力的总和……”卡特尔局长朝他不停地使眼色，希望他不要继续长篇大论下去，不过詹姆斯博士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解说中：“我们的量子计算机使用‘离子陷阱’技术，将铍离子锁在电极产生的电磁场之间，再通过激光管产生电磁波操纵原子的自旋状态。不过量子计算机唯一的缺陷就是极易受干扰。其实整个计算机只有您的指甲盖大小。那个黑箱子是一个真空室，让量子系统可以最大程度地与外界隔绝。”

　　这时阿拉贡礼貌地打断了他：“总统日理万机，时间不多。我们不如直奔主题，开始模拟吧。”

　　凯茜和其他工作人员坐上控制台，熟练地操作起来。屏幕上显示出‘初始化’的字样，接着，各系统的校验数据与装载进度条稳步前进。“电源系统正常。”“中央处理器正常。”“内存系统正常。”“显示终端正常。”“记录终端正常。”“外界干扰值在可容许范围内。”“系统启动！”凯茜纤细的两指按下启动键，激动地等待着模拟结果的出现。

　　然而，本该出现图像的屏幕却变得漆黑。所有人像被石化了一般，有人长大了嘴，震惊地一动也不动。死一般的沉寂充斥着四周，压抑得让人几乎窒息。

　　因为屏幕上没有出现预料中的虫洞内部力场模拟图，而是一句巨大的，环绕着整个屏幕的警告，绿色的字体如同一条毒蛇，在漆黑的背景上吐着毒信：

　　“停止研究，否则人类将遭毁灭。”

　　过了不知多久，雅纳塔总统低沉而镇定的声音响起：“情况不明，先关上整个系统。”

　　凯茜呆呆地望着屏幕，手指一动不动。“凯茜，快关上系统。”阿拉贡有些严厉地命令道。凯茜这才回过神来，随着“滴滴——哒哒”的几声，屏幕上又恢复了平和安谧的蓝天白云，仿佛刚才的一切根本没发生过。

　　“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凯茜低着头涨红了脸，双手不知所措地揪着裙沿，急得眼泪似乎快要夺眶而出：“我上午还复查过网络状态和系统日志，没有任何可疑记录。我……我实在想不到……”

　　阿拉贡走向她，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这不是你的错，凯茜。”然后他转向雅纳塔总统，“这一年来我一直催着大家加快进度，结果让系统留下了漏洞。总统先生，我愿承担一切责任。”

　　雅纳塔总统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称赞这为下属揽过的胸襟和勇气。“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凯茜，”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小姑娘，“将所有安全设置调到最高级，密切监控系统活动，继续追查系统遭攻击的痕迹。人称雁过留痕，我不信攻击者可以抹杀一切蛛丝马迹。”

　　凯茜咬了咬下唇，艰难地说道：“我刚刚检索了研究中心成立后的所有登陆、修改、编译日志和校验码，没有任何不一致。为了不让量子系统受外界电磁波干扰，这里的网络又是完全与外部互联网分离的。”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极轻，仿佛这几个字用尽了她所有力气：“这是一次……完美的黑客攻击。”

　　说完她抬起头，恰好对上总统紧锁的眉头，小姑娘不禁吓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不，您说得对。我一定查得还不够仔细，我这就再查……”

　　阿拉贡心中开始同情这个小姑娘了，他轻声安慰她：“凯茜，你先回去休息一下。莱戈拉斯，你陪凯茜回A号楼。”

　　这时，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莱戈拉斯走向凯茜，拉起她向模拟中心外走去。当他们快要消失在门外时，莱戈拉斯回头担忧地望了阿拉贡一眼。

　　“让研究人员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雅纳塔总统扶了扶额头，转向卡特尔。卡特尔刚才一直沉默着，其实心中乐开了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阿拉贡在总统心中的形象可得大大扣分。他刚想与总统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谁知总统却说：“你也忙了半天，先休息一下。我想与埃勒萨教授单独谈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