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之外》一夜盛雪

2、重逢

　　下课后，阿拉贡照例挎上他那有些洗旧的帆布包，从课堂向办公室走去。电子科技很早就使学生们窝在被窝里也能通过网络直接连到课堂听课并和教授互动，所以真正来教室听课的学生实在寥寥无几。但他的天体物理学课却一直坐得满满的，一来是因为他很重视和同学们面对面的交流——这世界上总有科技无法取代的事情——二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是沾了诺贝尔奖的光。

　　阿拉贡在加州灿烂的阳光下穿过春日的校园。路两旁青翠的草坪修剪得很平整，枝头的广玉兰随风轻摆，他不禁感叹世界上还有这一片世外桃源。九十亿人口造起的能源、粮食、水资源等压力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哪天哪根导火索就会烧断悬着剑的头发丝。不过在校园里，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谧美好，与世隔绝，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好事。

　　他低头看了看表，10点52分，表上自动提示他11点整要面试一位来应聘助理的年轻人。助理苏利文太太要回家照顾年迈的母亲，所以他需要一位新的助理。其实除了推掉恼人的应酬和媒体，他也实在不需要什么助理。但今天早上苏利文太太在视频留言中还特别提醒他要见见这个小伙子。“这孩子做我邻居半年啦，手脚勤快，心眼又好。一个人在硅谷生活也不容易。啊对了，”苏利文太太在挂断留言前还特意加了句，“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可崇拜教授您了。”

　　阿拉贡耸了耸肩，苏利文太太什么都好，只不过你要是拒绝她好心好意的要求，她一定会唠叨到你耳朵长茧为止。

　　阿拉贡边想边穿过走廊，直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吼：“小心！！！”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滑着滑板、时速至少达到60公里的白色身影在他面前来了个惊心动魄的270度大转弯接急刹车。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刚才那闪电般飘过的一团影子是个穿白衬衫的少年。

　　“呼——”那少年见他没事，松了一口气道：“你边走路边这么专心地想问题，真是太危险了。”

　　阿拉贡暗想：你在大楼走道里滑滑板，才危险呢。不过他一般懒得和这些孩子理论。他右手五指按上办公室门把上的指纹识别器，准备收拾下桌子待会儿见应聘者。

　　“哎！等等——”那少年突然一闪来到他面前，“你是……埃勒萨教授……吧？”

　　阿拉贡歪了歪头道：“没错，怎么了？”

　　“啊……这个……我是……呵呵”少年挠了挠他的金发，有些吞吞吐吐。

　　：哈，一定就是他了。：阿拉贡心里已经98.8%确定了面前少年的身份，但他突然想不起那个拗口的名字。“你就是……莱……莱斯……”

　　“莱戈拉斯·格林利弗。我来……面试您的助理。”最后一句话连少年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没有底气。

　　“不好意思，莱戈拉斯。我对记名字一向不太在行。请进。”阿拉贡做了个请的姿势，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莱戈拉斯迟疑了片刻，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对自己差点将未来老板撞了个四仰八叉后还能继续这次面试感到不可思议。

　　阿拉贡这时才得以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少年约摸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侧面印有墨色图案的白衬衫，蓝色牛仔裤的裤脚有些毛边，脚上蹬着双看来也不太新的球鞋。但这毫不起眼的衣着却丝毫不掩他优雅的身形和精致的脸庞，一头柔顺的金发刚好遮到耳朵，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然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蓝眼睛，澄澈得如同在夏日空山中仰望万里无云的蓝天。可那蓝色背后又仿佛蕴含着世间的一切色彩，就像一幅意境高超的水墨画，于留白处向观赏者诉说着无尽的余味；又像这浩瀚无垠的宇宙，总在人类自以为掌握了她的全部奥秘时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另一面。

　　阿拉贡摇了摇头：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个人的眼睛怎么可能装得下整个世界。

　　“啊……我想起来了。”阿拉贡收回自己的思绪笑道：“你上次是不是来过采访我的那一期‘科学前沿’？”

　　“是的是的！原来教授还记得！”莱戈拉斯快活地笑着说道：“上次我出门时滑板坏了，好不容易才修好，搞得都迟到啦。”

　　：像你这么玩滑板，不坏才怪。：阿拉贡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这小子倒也诚实，虽然做事似乎莽莽撞撞的。

　　“莱戈拉斯·格林利弗……绿叶？这个名字很特别。”阿拉贡又看了眼苏利文太太的留言，接着评论道。

　　“是的，我在网上查过，全美国都没有重名呢！”莱戈拉斯似乎兴致更高了，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解释：“其实我原来不姓绿叶，这是我父亲取的。我的父亲是位护林人，他喜欢这个名字。”

　　“所以，你家住在森林里？”阿拉贡不禁也感到有趣。“那你怎么又来了硅谷？你父母还在林区吗？”

　　“我们那里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学校，所以我就过来了。”莱戈拉斯耸了耸肩，然后将目光转向窗外含苞待放的广玉兰上，“我父母嘛……他们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我很抱歉。”阿拉贡有些尴尬地说道。

　　莱戈拉斯却突然收回目光，嘴角扬起一个一如既往的明亮笑容：“过去的都过去了，努力过好每个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吗，教授？”

　　阿拉贡微微一怔，这孩子看上去稀里糊涂，这话倒说得极为明白。“你说得很对，放下过去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对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和少年交谈，不知不觉已经忘了原来的目的，“你的简历呢？”

　　莱戈拉斯瞪着他明亮的大眼睛：“简历？”

　　阿拉贡挥挥手：“你找工作从来不带简历吗？没有也没关系，你简单跟我说一说也行。”

　　莱戈拉斯右手掰着左手的指甲，继续一脸茫然地瞪着他道：“说什么？”

　　：真是个稀里糊涂的小子。：阿拉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很耐心：“你的基本情况，比如说，教育情况。”

　　“哦，”莱戈拉斯似乎刚从白日梦中睡醒，“我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家乡的小镇上，毕业后就自己来了硅谷，到现在差不多两年了吧。”

　　：高中毕业生确实不好找工作。：阿拉贡心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工作经验？”

　　莱戈拉斯习惯性地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刚来的时候在附近的山丘上义务种过树，后来一直在斯坦福大学护理树木。”

　　阿拉贡转了转指间的电子钢笔，思索着该怎样开口。拒绝别人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但对面前的少年他却突然有些喉咙发堵。也许是因为他看上去那么阳光快乐，使人不忍将任何不愉快的事加在他身上。“莱戈拉斯，”他清了清喉咙，声音略显干涩，“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离家闯荡，足见你既独立，又能干。有时得到一个机会不一定是好事，失去一个机会也不一定是坏事……”

　　“教授你不用说了。”莱戈拉斯突然打断了他，“我知道，我达不到这份工作的要求。”说着他微微扬了扬嘴角，如此直截了当倒让阿拉贡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在走之前，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阿拉贡微微侧过头等待着。

　　“我可以来旁听您的天文物理课吗？”

　　阿拉贡本以为他要问诸如“我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进步”、“希望以后保持联系”等等，所以这个问题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再次开口前，少年突然抬起眼望着他，那眼睛里闪着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光彩，那是他从学生时代直到现在，每次谈到天文物理时都会拥有的光彩：

　　“我知道，我学历不高，人也不聪明，没有什么资格做您的学生。可是我从小就喜欢星星，您见过夜晚森林中的星星吗？它们那么遥远，那么美丽。后来我知道了天文物理学家就是专门研究星星的人，所以我就梦想着能成为天文物理学家。我知道这理想很不切实际，但我偏想试一试。所以我来到斯坦福大学这里，边打工边旁听这里的大学物理。您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天文物理学家，我希望能跟随您学习。也许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物理学家，但我至少知道，我现在正努力一步步向那个目标靠近。”

　　少年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脸上微微泛着红晕。然后他低头看着脚尖，阿拉贡无法再看到他眼中的点点亮光，但他知道，那亮光如同夜空中的星星，永不熄灭。

　　于是阿拉贡提起电子钢笔，刷刷地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写着。房间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窗外的广玉兰静悄悄地开了。

　　莱戈拉斯抬起头，疑惑地问道：“教授？”

　　“我在给其他应聘者写拒信，如果你想知道我在干什么的话。”阿拉贡抬起头扬了扬眉毛，将平板电脑和钢笔递给他，“我想你可以来旁听我的课，助理的工资正好可以勤工俭学。你如果同意我的提议，最好在我改变主意前在工作合同上签字。”

　　“哦也！”这戏剧性的变化让莱戈拉斯喜出望外，他接过笔，飞快地签下大名，“您不仅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物理学家，也是最酷的物理学家！”他踩着滑板，在阿拉贡来得及阻止之前一个三百六十度腾空翻转，阿拉贡不禁为房间里所有的易碎物品暗捏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