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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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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佛经言:三千大千世界,百万菩提众生。若无缘,何以于我笑颜独展,愁肠百结?
一、梦境
2083年。美国斯坦福大学。
阿拉贡·埃勒萨教授最后一次对着镜子理了理头顶几撮倔强竖起的碎发,然后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一尝试。他打量了下镜中穿着休闲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的自己,最后决定从衣架上拿起一件黑色西装套在T恤外。他挎上一个已经有些洗旧的帆布包,大步向工程学院演讲厅走去。他在仪表上一向是个极其散漫随便的人,即使是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上次他应邀去哈佛大学演讲他的平行宇宙模型时,被保安误以为是来修理盥洗室漏水的水管工。
埃勒萨教授今年刚满四十。二十年前攻读天文物理学博士时,他便开始潜心于平行宇宙和虫洞的研究,后来与恩师约翰·特里维森一同提出了统一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的T-E膜理论。当时,五种弦理论争论不休,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篇初出茅庐的博士生的论文。可是近十几年来,随着对宇宙引力波观测技术的提高,T-E膜理论不断被观测结果印证。去年,阿拉贡领导的斯坦福天文观测站与NASA(注:美国航空航天局)合作,在人类历史上首次发现了“虫洞”——连接两个平行宇宙的时空细管。虽然这一虫洞的半径远未达到可以使飞船通过的程度,但这一结果还是如惊雷般在轰动了世界,诺贝尔奖的殊荣紧接而至,各种媒体的采访纷至沓来。阿拉贡对媒体并无太大好感,一般的采访他都尽量让助理苏利文太太婉拒对方,不过今天的采访却不同,这是斯坦福校电视台“科学前沿”节目安排的,观众多为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和附近高中的孩子们。他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力在下一代中培养对理论物理学的兴趣。
埃勒萨教授走进灯火通明的演讲厅,几乎在他出现的同一秒,挤得满满的观众席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有几个调皮的学生还吹起了口哨。他很欣慰孩子们对科学有这样的热情,但他心里藏得很深的一个角落里却感到莫名的寂寥——簇拥的人群和潮水般的掌声总让他觉得寂寥,他想这一定是自己怪僻性格的一部分。
“各位晚上好!今天来我们‘科学前沿’做客的是物理系的阿拉贡·埃勒萨教授。”主持人文·艾带着她一如既往的迷人微笑介绍道。文·艾——或者按中国人的习惯该称作艾文——今年只有二十九岁,却已是斯坦福大学考古系助理教授。阿拉贡对她了解不多,只略略扫过几眼她关于北欧神话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历史遗迹的论文。她的论文观点新颖,文风犀利,看来‘最有潜力的考古学新星’并不是枉得虚名。然而,更多人对于艾文的另一称号‘废墟中的玫瑰’可能更加熟悉。艾文是中美混血,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兼具东方的典雅与西方的热烈。她今天身着一条酒红色连衣裙,及腰的黑色长发如海浪般披散下来,如夜光杯中的葡萄酒,醇洌迷醉。:这大概也是校方为什么会让一个考古学教授来主持一档多为理工科男生观看的节目的原因。:阿拉贡想道,他不得不佩服主办方的深谋远虑。
一个女人若是太美丽,就往往遮掩了她身上的其他亮点。当她以自己的努力取得成就后,人们当面称赞后却总不禁在背地里想:瞧!那便是漂亮脸蛋的好处。所以,美貌对女人并不总是好事。
“埃勒萨教授,”艾文优雅地在阿拉贡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上学时物理成绩一向不太好。您能否用最简明直观的方式解释一下什么是平行宇宙和虫洞呢?”
阿拉贡笑了笑,这个问题他答过不知多少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高尔夫球,在桌上用两指轻轻一弹,球便滴溜溜地向艾文那边滚去。“艾教授,”他抬头看了看艾文,又转向场下观众,“您是否能告诉我,刚才这只球是沿着哪条路线滚到您那边的?”
艾文微微侧头笑了笑:“嗯……我不能很精确地指出,但是,大概是沿这条线。”她伸出一根纤长的食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
“是,若是您的眼睛像一台精密的光学仪器,并能在您的大脑里记录每一微秒的三维坐标,那您就可以测出球的精确路径,不是吗?”阿拉贡反问道。
“我猜是这样的。”艾文眨了眨眼,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在微观尺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阿拉贡道,“若我刚刚推动的是一个光子,我们就永远无法精确地知道它是沿着哪条路径滚到桌子那边。它有可能是沿着这条,这条,或这条,”阿拉贡也伸出手指在桌面上随意比划了几下,“而每一条路径都是一段独立的历史,也就是说,在某一段历史中,这只球也许正打在我的鼻梁上。”
艾文和观众们发出一阵轻笑。阿拉贡继续解释:
“但我之所以没有被球不幸地击中,是因为对于宏观物体,我们必须对粒子的所有可能历史进行积分求和。沿着我推力的这条路径概率最大,其他路径概率很小,而且互相抵消。所以,单凭我们的肉眼来看,这只球是沿着这条路径滚过去的。”
“这听起来真是难以置信。”艾文惊叹道,“难道说,平行宇宙是那些其它的历史?”
“艾教授很聪明。”阿拉贡不禁笑着称赞。“在我的恩师特里维森教授提出T-E膜理论之前,人们只确切推测出微观尺度上的多重历史,然而T-E膜理论将这一效应推广到宏观,甚至是宇宙的尺度上。是的,说多重历史也许并不准确,因为时间无法独立于空间存在,所以,平行时空,也就是平行宇宙,是真实的。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有个一模一样的太阳系,一个适合文明发展的行星,甚至,和我们相差无几的智慧生命。但也可能,另一个世界和我们完全不同,那儿的小绿人呼吸二氧化碳,也不喜欢小女巫艾米尔的当红单曲。”
观众席上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惊叹声,一半是因为阿拉贡的风趣幽默,另一半是因为宇宙的神秘莫测。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拉贡身上时,阿拉贡却留意到演讲厅另一头门边的小小骚动。一个戴着黑色太阳帽,穿着白色休闲衬衫的少年一手提着滑板,一手正焦急地和门卫比划着什么。
很久以后,阿拉贡独自在深夜想,那天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到底是多重历史中概率较大的一个,还是逃不脱的宿命。
“埃勒萨教授,”艾文的话将阿拉贡的注意力拉回到采访上,“那么虫洞就是这些平行宇宙间的通道吗?”
阿拉贡叹了口气笑道:“艾教授,我真怀疑您刚才物理成绩不好的话是开玩笑了。理论上确实如此,虫洞和黑洞很相似,其实虫洞的一端就是一个黑洞,人们可以在虫洞的另一端进入,在很短时间内在几亿光年外的另一个宇宙出现。您可以将时空曲面想象成我们的地球,虫洞就像直贯地心的隧道,如果我们可以穿过地心,那么我们一定可以比沿着球面走更快地到达中国。”
观众席渐渐静下来,似乎在尝试理解“时空曲面”的抽象概念。这时,阿拉贡见那少年已经成功地晃过门卫,纤细敏捷的身形在坐满人的地板上巧妙地找到落脚处,不多时便在前排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下,末了还不忘转过头向门卫做个鬼脸。
“埃勒萨教授,”艾文支颐仿佛在沉思:“要理解我们身处的宇宙,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太过困难。而能有才华和想象力构想出平行宇宙的模型,而这模型又得到实测结果的验证,实在让我极为钦佩。”
阿拉贡却微微摇了摇头:“如果牛顿这样伟大的科学家也说自己不过是站在巨人肩上,我的这点成绩就更离不开前人和同事的智慧与汗水。如果没有NASA二十年前发射的’梦想者号‘与’思想者号‘传回的引力波数据,我永远无法验证自己理论的正确性。如果没有本世纪上半叶五大弦理论的启发,我也无法产生T-E膜理论的灵感。其中,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恩师特里维森教授――”阿拉贡说到此处,鼻子有些微微发酸,“他不仅是我的学术导师,帮助我完善了T-E膜理论,更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只可惜,他十多年前由于身体原因无法继续领导虫洞研究。前年,”阿拉贡顿了顿,“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最终也未能看到倾毕生心血的理论得到全世界的认同。若他在世,今天在这里接受采访的绝不是我。”
演讲厅内一片肃穆,接着,观众席上再次响起掌声。不仅是为了高塔顶端闪耀的明珠,也是为了无数辛苦终生砌下地基的人。
艾文庄重地点了点头。“是的。让我们向所有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科学工作者致敬。”她顿了顿,接着话锋一转:“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您。”她看到阿拉贡点了点头,继续道:“自1930年以来,虫洞一直被认为只是爱因斯坦引力场方程的一个有效解,从未被人在宇宙中真正观测过。是什么使您有勇气二十年如一日地挑战这一世纪难题?”
这一问题略有些出乎意料。阿拉贡沉默了片刻,全场静地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然后他抬起头,灰眼睛中似乎闪着点点亮光:“说起来也许让大家觉得可笑。我小时候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条通往另一世界的笔直航道,一艘船在金色海面上沿着那航道驶向远方。所以,我总相信虫洞是存在的。”他轻笑了一声,然后将目光转向观众席。
然而就在他目光落在前排的同一刻,那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摘下了帽子,闪耀的金发如同梦中的金色海洋。
“埃勒萨教授?”艾文见他突然一言不发,有些疑惑地轻声提醒。
阿拉贡微微一怔,就像被人从极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啊……是的。所以,科学始于梦想。只要人类还敢于做梦,并努力去探索,解释,不断开垦新的领域,我们一定能最终掌握宇宙伟大的秘密。”
采访在一片掌声中结束了。艾文微笑着向阿拉贡致谢,人群拥着他要求签名,合影。又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便像开了阀的水池里的水,渐渐消失散去。只剩下几个尤其殷切的学生,既崇敬又紧张地来向他汇报自己的研究课题,请求指导。那种隐隐的寂寥感此刻又涌上他的心头,似乎今天尤甚。于是他突然想起什么,在人群中搜寻那少年的影子,却已无处可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