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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丙午岁初,天下大寒 ...

  •   天色暗下来了,有徐徐冷风穿堂而过。我掐着指也没算出时辰。
      我已经吃饱了,弄晴还在一边相思,折了一枝梅蹲坐在角落里,在墙边傻笑。我对着空的青花菊纹盘沉吟半天,想着,到底是送回去呢,还是就扔在这不管了。
      我想,与其让我耽误在这种琐事中,不如请教弄晴帮我解决了。于是我推了推弄晴,她恍恍惚惚地抬头看见我,问我:“怎么了?”
      我指了指盘子,问她:“怎么办?”
      她一愣,突然气的火冒三丈,捶胸顿足。
      “你怎么……都吃了!都吃光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你又没说要吃……”
      她根本不听我,哭天抢地道:“你怎么都吃了……这可是他拿给我的。定情信物,相约相守,懂不懂?”
      “不懂。”我记得粉团是用来吃的,我没错呀。我想了想,对她说:“那这盘子怎么办呢?”
      她气急败坏地说:“这盘子也是信物。给我收着吧。”说罢,她拿起盘子,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
      “我们早些回去吧。怕嬷嬷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我着急地说,她也没想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便道:“好吧。”想了想,又嘱咐我:“可不许跟其他人讲。”
      我点头。两人一起沿着原路回去。然而我们又一次在梅花丛中迷了路,好容易找到个角门,又不像是大院,猜测似乎是了,便进去。
      果然是厢房,然而似乎又不是我们的厢房。我着急了,我们似乎是走错路了吧。弄晴也是一脸茫然,我们都想着,是走错了。
      刚想回到角门重新去找,突然见一碧绿青衫在回廊遥望我们。我与弄晴两两相对,这似乎是白天的女子吧,那就应该是没有走错。她转眼消失在拐角处,我们赶忙跟上去。然而等我们跟过去,她已经不见了。
      还未来得及着急,忽听得低低的声音从旁边的厢房传来:“你师傅放你出来了?”
      “还不是找个借口跑出来的。你在这府里也呆不久,现在不见,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
      弄晴突然容光焕发了起来,我才突然想起,这似乎是阿川的声音。她兴冲冲地跑过去,躲在窗户根子下听。只听阿川声音比白日愈发柔软了,带些似乎是撒娇的声音:“你这发髻原本就很好了,却偏要再弄一弄。明明是上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宽衣呢。”
      另一声音颇为低沉,然却声鸣如钟,还带着几许倦意,慢道:“你的手艺更好,头发更顺,若不是你,不知道晚上见不见得了人。”
      阿川浅浅笑了,道:“从前不知道给师娘顺了多少次头发呢,她那么挑剔一个人,最后也在我手下服服帖帖的了。”
      “在你手下服服帖帖了?”那人妒意马上就上来了,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个小兔崽子能耐不小,在女人堆里混着长大呢?”
      阿川何等聪明一人,马上就明白了,只是也不紧张也不焦急,只用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一边享受着宠爱道:“那些个女人身上都有股子浊气。要我亲近我也不肯。”
      屋子里暂时沉默了。我紧紧盯着弄晴,她显得比阿川更紧张,似乎随时都要晕过去了。显然,她心仪的那一刻,都没想到这一出会发生。
      突然,屋子里又有了动静,阿川娇媚道:“爷,这还是大白天呢。”
      那人爽朗笑了:“若是晚上,又怎么能见到你。”说罢,他愤恨地念了一句:“你师傅,再对你动手动脚,我可就不客气了。”
      “省省吧,少一事是一事。”阿川提醒道,继而咯咯笑了,屋子里一片东西打翻的声音,木梳掉了,化妆笔刷也散落了一地,油瓶翻倒了一片。阿川媚道:“德行。”
      后面已经听不真切了,远处不知什么闹腾开了,声音突然渐次响乱起来,挡住了阿川的声音。我抬头看看天色,天愈发地暗了下来。
      弄晴脸色刷白。她猛然间站起,手中的青花菊纹盘跌到了地上,咣当碎成了几瓣。她走到门前,径直推开了门,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你要怎么?我紧跟其后,想拉住她。
      然而已经晚了。弄晴已经冲进了房子里,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二人。她懵懵轻蔑地看着他们两个,继而冷笑了一声。我忙进去,我只是想把她拉出来,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装没看到了,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我一踏进去,就看到阿川身边人高傲犀毒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忘了方才要劝的话。
      “在这!格格在这!”突然回廊里冲来了丫头嬷嬷们,新绿冲在前头,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新绿可见不得这场面,我还不等冲出去阻止他们,弄晴已经先冲了出去,她跑了出去,抱住嬷嬷嘤嘤哭了出来。
      我一个人哑然站在门口,阿川神色匆忙地整理衣服,而那人也不言语,长发散落在地上,衣襟凌乱却也不理会,胸肌袒露,脸上油彩似是要慢慢化开,却与神情一般绷紧了凑成一团,略略有些草木皆兵的气势。我才意识到盯着他们是多么不礼貌,然而我窘迫地要向他们道歉时,我看到他们绝望地相对而视,又平静地笑了。那人柔情似水地看了阿川一眼,笑着低语:“本想带你进戏班,现在,戏班还要不要我也不一定了。”阿川惨然一笑,苍白的面色中染上了几瓣桃花,柔嫩纤细的右手伸出,将那人凌乱的鬓角细细熨帖好。
      说罢,那人将阿川的手拿下,淡淡一笑,将大褂披上,大步向门口走来。走到我面前,他停了一下,目光炯炯,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
      闹剧很快就收场了。刘佳氏与大姑娘很快就来了,大姑娘未出嫁,不合适处理这等事,踌躇着交与刘佳氏定夺。刘佳氏虽是侧室,可是学士之女,又是长辈,办事利落,将府中未婚女子遣走了,留下唤用的嬷嬷与年轻小厮,定了规矩,赐了银子将这二人撵了,方才平静。声明了府中虽不用私刑,然以她的脾气,是要着官府论事的,借着上元的光,这次就不论了,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
      嬷嬷将我们劝走时,底下人纷纷议论着,刘佳氏是最厌恶这种事的,她年少时官员中便流行了这等事情,她家乡江南则风气更胜。怨不得心虽狠辣,却并没下狠手。
      在我后来的十多年,我常常想起这一幕,忍不住心中发寒。阿川的委屈和愤恨,以及戏子怨毒的眼神,都在我眼前晃现。最可怕的是,我踏出门槛时,看得到远离众人,远远地站着碧绿青衫的姑娘,她面无表情,在雪中撑着一把碧莹莹的纸伞。我被新绿领着走出门,院子里跟屋子里已经是一样地晚了,风已住,我看到天上已经簌簌落下了片片雪花如絮,在这冰冷的季节里,她定定地看着我,嘴角一瞥,阴冷打结的眉头落了下来,隐忍地神情倏忽不见了,突然像松了口气一般,一脸平静。
      我霎时血液冰冷,浑身虚弱,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为你没有错,只是你太软弱。
      我一路腿脚发软,不知是如何回去的。回到厢房时候,雪已经落满了一身,嬷嬷大惊小怪我身上怎么还沾有泥巴,我亦懒得解释,不想把遇到文山贝勒这一事再抖出去,怕经不起盘问再出个什么事。隐隐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可能元宵就这样完了。更不想去想回宫后姑姑会怎样责怪。我只是默默地辞了众人,坐在床边,与弄晴一语不发地望着窗外的梅花,纷纷扬扬的雪落上煞是好看。不浓不淡,不轻不重,不增不减。
      晚宴时间很快就到了,与弄晴换衣服时,她问我:“你信你姑姑那些话吗?”
      我问她:“什么话?”
      她行了个端庄之礼,方舒了口气,道:“万福无疆可从诗书礼教中来。”
      我低头寻思一会,想着这万福无疆可是什么意思。好一会没懂过来,羞着脸再抬头,只见她眼里泪花闪闪,把我吓了一跳。
      她看了我一眼,意气风发,神色中带着些轻蔑与不屑:“咸妹妹,你知不知道,我们不久就会出宫了?”
      我万端惊讶地看着她,她不再发一语,换上滚了十八镶的氅衣,出嫁一般端坐在椅子上,温柔地目视前方,心如死灰。我苦涩地想到,她是要走了,平静的日子也许果真是要一去不复返了。有乌鸦在檐上鸣叫,掠过窗棂低低飞去了,突然一声响雷从远处惊至,湿湿的空气开始闷颤起来。“啪”!外头已经放起烟火了。
      回廊里充满了女眷们的欢声笑语,大家纷纷前去晚宴,为小贝勒子庆生,在上元节为自家为百姓为天下安乐祈福——天下早已远不是清明之治世了。
      丙午岁初,天下大寒,光绪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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