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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是小菊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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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请不要告诉大哥我来过。”本田菊最后这样对王湾说,他看来是没打算等王湾说什么,便扭头走了。
王湾心里乱糟糟的,寒冷的潮意钻进了她的衣服里。她看那离开的日//本人,想着那明显是刮过的脸,还有踩在雪水里,微微湿了尖头的旧皮鞋。王湾一晚上都在想那双皮鞋——由这双皮鞋向上看,她一会儿看到的是神父,一会儿看到的是把香带走的英//国人,一会儿又变成了撑着伞的本田菊,本田菊又变小了——她跪在雪地里哭,双膝都已经跪坏了,然后她恍惚地回头,连廊的立柱后面有个少年在盯她,阴凉凉的大黑眼睛,细瘦的四肢,双脚蹬着这双大皮鞋,显得有些滑稽。于是王湾停住了哭泣。她想笑,又笑不出来,有些害怕,又哭不出来。后来她的思维信马由缰,隐约觉得王耀那天去见的法国人也得穿这样一双皮鞋。直到晚上王耀回家,她看到他换下一双单梁靴子,才觉得又踏实了回来。她想要他,王耀却说:“不要,我很累。”
黑夜里她整个人缩进大棉被里,听着窗外屋檐的滴水,滴滴答答。王耀背对着她睡得很沉稳,他睡觉几乎没有声音,这是个优雅的好习惯,此时却教她没来由地心慌。门外的走廊一阵子窸窣,好像是有人。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却又不自觉缩了缩。
“吧嗒——吧嗒——”走廊上的声音明晰了起来,很像是一个人在走路,走走停停。
她轻轻推了推王耀,王耀没有动弹。
“啪嗒!啪嗒!”脚步声更加肆无忌惮了,愈近而愈大。
她浑身又冷又僵,吱呀一声,门开了。她看见那双尖头皮鞋在黢黑里左右上下地交替着,自个儿迈着步子,跺出声音。甫而又两只鞋子并排地上上下下,好像一个人在屋子里双脚弹跳。王湾觉得莫名地恶心,那双鞋子又跳上他们的床铺,踩在她身上!把丝绸被面踩出大黑鞋印儿!它们兴高采烈地踏出节奏,咚哒咚哒!她开始哭喊,去推王耀,王耀隆起的被子倏忽间塌下去,她看到一个皮肤松垮的老头儿佝偻地躺在她身旁,脖子歪斜,口涎外流,长头发糟乱又稀疏,浑身有股酸味儿。他好丑!她惊恐地想,接着尖叫起来。
王耀唤醒了她,安慰她。湾看清楚王耀的容貌,那才是她喜欢的,王耀伸手摸她,她抓住那手嗅了嗅。哦,他是这么好闻!王湾想着,突觉委屈,便咬了他一口。咬完之后,她觉得很踏实。
王耀的声音因为迷糊而轻柔:“哎哟,疼啊。”
湾便伸出胳膊:“喏,你咬我,咬回来!”
王耀不肯,可湾一定要他咬,他便伏上前咬了一小下,尔后睡眼朦胧地拱进她怀里,蹭了几下,手探进里衣,搂住她的腰睡了过去。这可是大哥啊!她奇异地作想,她回忆起王耀曾打她,也曾严厉地训斥她,是在她年幼的时光,为了什么她早记不起来,而那个时候湾对这个人还不甚了解,他做事也不向众人解释缘由。此时湾再看王耀,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的噩梦驱离了,又觉得从他的睡姿看,他才像是个渴求安慰的孩童。她心疼,禁不住要去怜爱他。
有一次王耀带回来一套洋人送的衣服。王湾打开盒子,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锃锃的皮鞋,这令她不安。趁王耀出门的时候,她将它们丢到火盆里烧了去。王耀回来想要试新衣服,却找不到了皮鞋。“大概是被猫叼走了吧!”她笃定地说。
时间转到三月底,正是枝柳生发、莺歌燕舞的时节。冬天过去啦,到处是一派暖洋洋的气象。王湾在堂子里摆了许多花,引来粉白的蝴蝶上下翻飞。王耀躺在院子的藤椅中,书卷盖在脸上,旁边的矮几搁了一盅小酒。湾内心平和,她忍不住要诵点诗:“船中酒多少,船尾搁春沙。”
“哈哈,恰到溪穷时,山山枳壳花。”王耀的声音便从书本后面冒了出来。后来他们一起评赏了那诗人的《玉兔争清图》,王耀点点画中的白梅,叹了口气:“只可惜时节不对。”王湾看他心事重重,便要问缘由。
王耀才说:“上面说要联厂,钱却很难募集。”
后来王湾问起差了多少,要么自家可以补上,日后再赚回来。王耀连忙摆手,咱们这点小钱补不了!王湾隐隐不安,这么一比,她大概知道了联厂有多大的规模,心中默默估计方圆百里内的另几座铁厂,她全算进去了,好像才刚刚凑够数。没道理啊,突然之间为什么要联厂呢?王耀说,他们为了好统一打理,分派任务,到时候好不断货。王湾问,什么不断货?王耀似乎有担忧,但他终究没说,只是摇头,我也是替官家管事情而已。
王耀开始很晚回家,人累得清瘦,但他并没有多么不快乐。他不知从哪里搞回来一个留声机,里面可以听到美//国女人的歌声——第一次发出声响时,吓到了家里的仆人。可再后来,大家都十分喜欢。王湾也就在美//国女人的歌声里渐渐淡忘了本田菊的事情。毕竟本田菊也没再出现过,她告诉自己,那是一个荒唐的梦。
五月的时候,王湾去做采买——她依着自己的性子开了个小铺子,本意只是想找点事做,结交一些女性朋友。她用脚扫开仓库边的落叶,推门而入,拿着伙计给的账单儿一一盘对。突然她看见一个角落里一张死白的脸在瞅着她,细长的黑眼睛,弯弯的红嘴唇。
伙计守在仓库外正要打会儿子瞌睡,见王湾单手拎着几只东洋娃娃走出仓库,用力掷在他面前,然后上前甩给他一嘴巴:“看你进的吓人东西!瞎买什么!”
王湾是被实在地吓着了,她再看地上的娃娃,有一个被她摔掉了脑袋,身子朝下脸朝上,依旧是笑眯眯的。一地的娃娃到了阳光下才显得几分敦敦的可爱。她却莫名地有点儿害冷。
伙计委屈地解释,汉//口来了一小撮日//本商会,这些娃娃很便宜的。
王湾劈头问道:“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本田菊的?”
伙计茫然,他怎么会知道人家都叫什么呢!
一八九四年的秋末,王耀拎着一刊《万国公报》,独自坐在角落里听戏,然而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瓜子皮桂圆皮扔得满地都是——有人在讨论战事,消息是说,鸭//绿//江三万重兵坐守的防线崩溃了。最开始还是分析和讨论,到后来竟然群情激愤。有人说,我们先被英//国人打,又被法//国人和俄//国人打,现在连日//本人居然也敢欺负过来!有人说,声音小些,听不到戏词啦!有人说,他妈的,国之不国你们也配在这里看戏?一群米虫!有人泼了他,有本事你去打仗!之后闹事的二人被清了出去。戏池才得以安静,热闹的戏也正好结束。甫又上来一戏子,妆上得极素,抱了一把琴,清悠悠地唱。这首听来不像戏,调子也孤高苍凉,有一声抛得很高,又惨兮兮地摔碎在地上。王耀听出来是《胡笳十八拍》,心情反而有些凄艾。
“噫!如今果是梦中事,喜过悲来情不任呐啊啊——”
他静静地点拍子,手指在桌子上哒哒地扣。有人轻轻搬了张椅子,恭谨地坐在他身边,身子有些颤抖,像是禁不住激动。
王耀斜了一眼,那人长得没什么特点:“你谁呀。”
“大哥,我是小菊呀!”
王耀的手指便停顿了,他倾身好好看了看对面的人,上下都扫视了一番:“哦,还真是你。”
“我十分地思念您!”本田菊热切地说。
王耀笑了,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是嘛,快给我瞧瞧!”本田迟疑了一下,还是向王耀倾了倾身。王耀不重不轻地拍了他的脸两下子,拍出了响。本田菊愣了,愣完之后见王耀冷淡地盯着他,又笑了。
本田菊小心地给王耀剥了个橘子,看着王耀,他的语气禁不住带上了依恋的口气:“大哥,以前我离开了您,您怪我吗?”
王耀说:“我只是觉得白养了你。”
“但是,在我心里——您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本田菊有点激动,“我总想回来,但是又害怕见您,所以我只好不回来!不,其实即使害怕我也应该回来的……”
王耀不说话,本田却肆意用双眼描绘他的五官,他无论看多少次都要着迷。他瘦了啊!本田菊哀伤地想,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这副身体呢!想到这里,他的双眼红了,悲切道:“大哥,您瘦了。”
这句话把王耀说得毛骨悚然,他站起身喝了一口茶:“有话就说,装什么孙子!”
本田菊好像被人从梦境拉了回来,他有些不满,眼底里也跟着生了些晦暗。他将突生的恨意咬碎了咽进肚里,对自己说,你要清楚,他就是这样不知好歹!想罢方才缓缓开口:“王耀,我给您带来一笔合资生意。”
王耀停了一刻,又坐了回去。
二人长谈到戏散场,移步去了家酒馆。本田菊送给王耀一本浮世绘,更是一本春画。王耀毫不避讳地打开翻了翻。
“你可太贱啦。”王耀把集子垫在了肘下,点着本田菊笑了。他喝得有些高兴,不免要抱怨抱怨那募资的事情。
本田菊关心地问:“官家不能解决吗?”
“嘘——”王耀笑道,“咱们不能明面儿里骂呀。”本田菊也便随着他会意似地笑了,两个男人笑出放肆的声调。
笑过之后本田菊观察王耀,王耀眼睑低垂,似乎是有些没精神了。他便说:“我们可以借钱给你的。”
“别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盘算什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过来,我也不关心你带了谁过来。”王耀低着头摆摆手,“外邦人没有一个好心眼。”
本田便安静等他说完。
王耀继续:“知道我们为什么联厂?不怕告诉你——造军工;为什么要我们募资——上面不想出钱啦!你们不傻,干嘛借钱给我们,造了武器再去打回你们?”
本田点头:“这个自然不,说起来您不要生气,但是听起来也划算——我们借出九成的运作费,只要贵方三成的产量,这样一来,您也不用担心募资了——划得来吗?”
王耀愣住,他考虑了良久,先是蹙着眉,然后点了点头,眉头展开,哈哈大笑,本田菊也乐了。二人几乎笑得歇斯底里。王耀笑出了眼泪,他拍本田菊的肩膀:“狼狈为奸,渣滓啊——”本田菊接口:“我们谁不是呢!”
王耀突然站起身,拣起了笑容:“我便不是。这事情只要我管,就免谈。”说完他兀自结了二人的酒钱,把艳画集抛还给本田菊。他听到本田菊愤怒的喊声:“大哥!你想清楚!”
不作理会,王耀一人转身离去了。
王耀很晚才回家,有点儿错歩。伙计上前扶他,他甩开了伙计,要湾来搀:“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湾摸了摸他的腰身,钱夹还在,索性一路晃悠回来,没被扒掉。
“本田菊那个兔崽子!”
王湾没说话。
“咦,你不惊讶吗?”
“他人现在如何?”
“嘿,”王耀笑了,“这小子可真是贱。”
半夜,王耀浑身酒气地开始亲她,亲得毫无规矩可言,放肆极了!那些浮世绘里的东西明显是刺激了他,他似乎在湾的身上找温暖,压得她有点儿透不过气。
“今天差点办了件傻事。”他突然停下来,“不,若真是做了,就是大罪过。”说完后他长长舒了口气。
王湾抚摸他的脸:“没做,真好。”
王耀笑了,他念了一个名字:“本田菊。”湾停住,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尤其是这档口儿。
王耀却一本正经的嘱咐道:“若以后他来找你,求你帮忙,你要拒绝。”
“好。”
“唉,我总觉得事情不对。”
“那便不要想啦,我们都别想他啦。”
又过一年,这一年汉//口没再下雪。正月里的一天,街上还是张灯结彩,一派说不清道不楚的欢乐,不管如何,年都是要过的。而版图东部,黄//海波涛汹涌的冰冷洋面上,又一场战役以惯常的失败终结,威//海//卫陷落,北//洋//舰//队也全军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