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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安逸时光 ...

  •   (八)

      光绪十九年,也就是西历一八九三年。

      这一年是王湾搬来汉//口的第九年,他们在燕//矶落过脚,也在团//风县城呆过。王湾不喜欢乡下的生活,她觉得土大,镇子小,走不了几步就看见了田埂,不禁郁郁。王耀看得出来,他说:“你放心,我不会使你过穷日子的——我会做买卖,买东西,再卖东西。只有一点,你要帮我做事了。”王耀又告诉她,其实他最终是想去汉//口的,所以不能早去,要抻上几年,否则他俩不见老地呆长了,就要呆不住了。

      泛着硫磺味儿的暗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王耀嘴里念叨的战争憋了十几年还是来了。那时湾偶尔上街,觉得生人渐渐多了,王耀叹气,那是流民,北面打起来了,沿海也不安生了。

      王湾瞧着王耀,有时,他听着由北面带来的、那些教人心惊胆战的故事,却显得是厌倦了、无关痛痒;有时,他独自坐着,却突然露出极悲悯的神色,眼仁儿黑沉,眼圈儿红红的:“唉!多苦多难!多苦多难!”

      王湾见过一个女人,是从天//津埠过来,整个人的一面都受到了炮火的打击。她一共只有三个手指,鼻头也是残缺的,凹出一个黑洞,她用控诉的眼神沉默地着看湾。王湾一连几天晚上睡不好觉,脑子里都是女人可怖的面目。王湾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看我,我什么都没做。”王耀搂着她,抚摸她的背脊,这让她觉得平静:“你要明白,她已经是看什么都觉得可恨了。”
      王湾对战争没有直观的感受,然而她开始从宏观的角度看镇里的流民,很自然地由人及己,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样衣衫褴褛、居无定所会怎样?她没有经历过,也就不敢作想,隐隐觉得那很可怕。她会幻想自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经过这座镇子,宅门前立着的端丽姑娘正是自己的躯壳,那具壳子被诸多的人审视、鄙夷,他们都把不满咽下喉咙,试图去习惯苦难。湾头一次体会到了宏大的悲怆,她回到屋子里踱来踱去,她要念屈原的《离骚》,一遍遍地念。这时候,她有些心虚,似乎她的儿女情长没有资格存在。

      她把这些担忧说给王耀听。王耀回答:“你要一直保持这份善心,却绝不要因此有负罪感。”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真的知道。”

      “怎样才能了解呢?”

      王耀拍她的肩,向她认真道:“我希望你不去了解。”

      战事持续了小五年,打出了一个总理衙门,打没了广袤的东北部,中//华的版图被削去一个肩头。却打通了长//江沿岸的商埠。世间似乎有点儿平静,可是再也没有“他们尝到苦头啦,已经不敢来啦。”的论调了。

      市面儿上的鸦片更加肆虐,据说是已经得到了合法的认可。王耀面不改色地穿越过集市,他对此没有发表过褒贬的评说,正像他在短期内不会缅怀自己刚刚经历的苦难,他把一切看在眼里,无所作为。

      那期间王耀与弟弟通信,香劝哥哥使用机器。王耀回信道,他正是这么打算的,汉//口通了,他也就用不着花钱将机器运到内地。

      于是小镇里有了机器声响。集市只有一条街,每天早上,便能听见“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喀拉喀拉——”,响亮又清脆。过那么一段时间,这声音就和镇里的鸡叫犬吠和谐地融为了一体。王耀做的是麻绳——集市上手编的麻绳只有九股线,王耀的每根绳则要三六一十八股;手编的麻绳用胡麻,硬却易断,王耀则要往绳子里掺几股黄麻,做出来的绳子结实而有韧劲儿,还不大受潮。绳子虽不起眼,但是用途多,销路广,王耀的货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渐渐连临乡都要买他的货了。

      小孩们三三两两地来到王耀铺子前,有人摸出一个桃:“我们能看机器吗?”

      王耀把桃子递给伙计,领着孩子们往后院走。看完后,他发给小毛头们一人一个煮鸡蛋。
      这时湾总要凑过去,调笑道:“一个桃换一筐鸡蛋,你也会做亏本买卖了。”

      “可不是嘛!”王耀快乐地说。

      过去大家庭的日子让湾认为王耀是个高不可攀的人,所以她偷偷地想,偷偷地爱,享受猜测的忐忑和思慕的酸涩。即使是她与王耀在一起了,她仍然觉得自己同一位不可僭越的长辈同榻对食——她不敢开太多玩笑,也不大敢有脾气。她以为这种状况不会改变,直到某次王耀以单纯以至令人心痛的眼神看她,其中饱含了快乐与满足。他几乎是在撒娇:“你过来摸摸我吧!”她就木木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样的颠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小镇上的生活柔化了王耀一般。王湾才发现,他不仅是位严厉的家长,也可以是一位热情的青年,脑子里有时也填满了诗和爱情。

      王耀曾在某天下午告诉湾:“我们之间不用多说。”他说得没有发端,脑子转到了这儿,就通过嘴巴送出了语句。

      这是句多么动听的情话啊!湾一遍遍地回味,我们之间不用多说,我们之间无需言语。她抄了首王风中的《黍离》送给他。是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耀看完之后笑了,他的笑使她满足。和王耀在一起,她很少忧郁。

      她对王耀说:“大哥,我要永远地爱你。”说完后,她却发觉王耀有些神伤。

      “这样不好吗?”她问。

      “好啊。”王耀顿了一会,回报给她微笑,“那我也永远爱你吧。”

      王耀是一位慷慨的爱人。当王湾发现她可同王耀以甜蜜且无芥蒂的方式相处时,她也觉醒了一些脾气,王耀则全部包容了。他有时会安慰她,同她讲道理,有时则要比她还赖皮。当王湾不再以少女的感官看待爱情,以前那些模模糊糊的欲望就变得轮廓清晰——两个人若是一段时间缺少话语和思想的交流,就会更加刺激她的念头。王耀也总是任其索取,她怎么要,他就怎么给。两人最初还是规规矩矩做那档子事儿,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每次都要疯来疯去,做尽了一切荒唐事。

      和他睡在一起,她总有一种想要欺侮的冲动,她为此产生负罪感,却禁不住陷入更加迷离的妄想。王耀也任她胡来,他似乎是知晓她的意思,也似乎只是中途歇息。她审视王耀的皮肤,没有女子的细腻温香,却白皙、光滑,汗滴似乎都挂不住了。简直就是初雪后的大地,均匀且无瑕疵。她有次忍不住赞道:“大哥,你简直就像假人儿一般,像是画里的。”王耀听到“假”似乎不太高兴,她以后也就不再说了。她猜,王耀并不像别人看他一样珍视自己的皮囊。雪后的大地叫人忍不住想踏足,她魔障般起身,压住王耀光溜溜的肩膀,她按着那起伏的背脊,动情地想,哦,他居然会颤栗。她想起罚她跪在雪地里的王耀,这是件遥远的事,却激起了她的报复心,现在的一切和之前是多么不一样。王湾摸过裁缝筐里的裁刀和裁尺,丈量他的肋间,她难耐地说:“我想要一朵梅花。”

      王耀愣了一下,随后轻声道:“割吧。”

      她就真的在肩胛划了一个小口,王耀的手攥了下床单,静静伏趴着喘息。伤口沁出了一个小血珠,立马同汗水融在一起,她吓得把裁刀扔掉了。王耀手伸到肩胛摸了摸,看眼手上的殷红,又回头看她,带着迷茫和动物性。湾突然感到害怕,王耀倏忽间起身将她裹进了被子。天昏地暗间,她被攫取着,那腰肢匀称而富有力量。又有一刻,她发现自己在上面,她笑、斥责,又要忍不住说羞人的情话,最后直感到人随着浪尖儿颠簸,便说不出话来,她好像打了王耀的脸,那是一种多么颤栗的新鲜!她羞愧地捂住脸,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坏人。

      事后他们相对坐着,王耀握着她的手,眼底里有温情波荡。

      第二天她醒来,有双手自然地搂着她,她简直不敢回想昨天的自己,但,那是多么快乐呀。

      一个夏天,家里来了个神父,那是湾第一次见到洋人,他是被王耀邀请来的。王耀告诉她小镇上要建一座教堂。教堂是做什么用的?王湾问。王耀说,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想找一个洋人教他英文,为了以后读得懂说明书。王耀请他在家吃晚饭,席间她偷偷打量神父,高耸的大鼻子,深陷的大眼睛,淡淡的眼珠儿,白胖的脸儿刮得很干净,灰白的卷发。他热得脸通红,需要时不时拿出手绢擦拭脖子和后脑。而那五官的凹凸太过于深刻,让王湾有些不适。神父的国语讲得相当了得,王耀同他聊“关税”的事情,她勉强听了个大概,之后聊锅炉和蒸汽机,王耀蹙着眉头听,她也便完全听不懂了。神父想要同王耀探讨战略和形势,他以救赎的眼光慈祥地看待这些人,很想亲耳听听一个中//国人如何评论这场举国的命运,王耀却把话头滑开了。王湾在为如何与其攀谈而犯愁,直到神父要走了,她才想起来:“您的中//国话说得很好!”神父则赞她是位美丽而得体的女性,她默默想,大概是她一席都没有说话的原因。

      神父给了王耀一本简写的《圣经》小册子、一部词典。王耀对着字典天天啃那本小册子,他时常去找神父,同他练习对话,请教文法。王耀有时自己会在家中嘟囔:“拜、拜忒——克姆拜——”每次听他崩出这些奇怪的音儿,王湾都会笑他。后来王耀文法通习了,他发现词语很重要,便将词典留下,把小册子还给了神父。神父的白脸瞬间黯然无光,他问王耀读完后有什么想法?王耀诚恳地说,里面的故事很有趣。神父便对王耀失望透顶了。

      清德宗光绪十年,北//宁失陷。湾听说了消息后,愤愤不平,她同王耀讨论:“什么叫做不战而败走?岂有此理。”王耀有时也乐于和湾讨论这些,他从逾越了单方情感的角度出发,俯瞰地分析二者之优劣势。王湾觉得这个解释令人信服,刚要点头,却听王耀说:“纸上谈兵啊,一场苦难却变成了我们的谈资。”三月后,清水师在马//江折损了七艘舰船,死伤近千,马//尾的船厂也被轰毁了。王耀却安心做着生意,他是个现实的人,战事是战事,他仍要好好地活着。他在团//风最后一次同弟弟通信已经是秋季,香说在香//港爆发了工人们的示威游行,抗议英法镇压那些自发的爱//国运动。他们的报社成为了目标,酒瓶击碎了楼房的玻璃,他被碎片划伤了。王耀看后叹气:“唉,我原以为那边是一片宁静地。”

      那之后,王耀卖掉了机器,带着王湾去了汉//口。

      汉//口要比之前的小县城繁荣得多,也要有意思许多,这让王湾很欢喜。王耀用之前的积累高调地办了个纺织厂。其时有很多商人都已经懂得了机器的妙处,做纺织也不只王耀一家,王耀是当地的后进,难免受到了挤压,各方串通好了压价。王耀的生意几乎无利可图,王湾有些担忧,王耀只是顾着每天上下打通官路,又赔进去不少钱。她劝道,办纺织又不必总看那些人脸色,你又何必呢。王耀累得有些瘦,他的双眼闪烁着聪明劲儿,好像在分享谁也不了解的秘密,王湾不想多说了,她无奈地想,算啦,反正他总有办法。不久以后王耀突然放出豪言,他的布在当地尺价最低,若有比他还低的,差多少,他敢双倍赔还!王湾吓了一跳,这肯定是要赔死了。王耀的价钱很难是最低,有人去找王耀讨差价,王耀就当真赔了双倍。同行们一开始很得意,狠狠压价,想要逼死这个年轻人。可渐渐地,大家发现,差价差多少,王耀总要多赔一倍,反而成了王耀那边最便宜。百姓纷纷涌到王家买布,王耀却是把众商逼到了死角。同行们的尺价比王耀高没得卖,比王耀低还是卖不成,为了保本只得标齐了王家的价钱。王耀一见当地的布价被他吃死了,自家布匹的名声也打了出去,他便豪气地开始抬价了——当地布匹变得利肥而广销,他丰厚地赚了一笔,成了最大的赢家。同行们才知来了个生猛的狠角色——敢于周旋,又玩得起。他们心有不甘,可王耀早已带着他们一荣俱荣,叫人指摘不得。有这等好事,谁还要同钱过不去呢?

      王湾跟着王耀耳濡目染,也学会了生意场上的左右进退,她很快成了王耀做生意不可或缺的副手,她有时候看待事物,不经意地,就带上了猎手的姿态。岁月流逝,王湾脸上少女的丰腴在逐渐消失,她对着镜子欣赏,中意温婉又精致的妆容。她独自修剪眉毛,将它们描得弯而细长。她盘起鬓发,露出后面雪白的颈子。王耀伏在她耳边说:“人还是那个人,韵味却又不同了。”

      王耀开始跑外地的生意,家里经常留给她照看。她在伙计和佣人们的面前,也逐渐有了一种主母的姿态。她有时会靠着椅子,笑着看小伙计与丫鬟调笑。她有时会想起十几年前那盯着她看的女人,她想,她现在还活着吗?肯定早已经死去了吧。想完之后,内心竟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悲恸。王耀去外地时,她也会难耐和思念,她有时想得厉害了,深夜里会突然起身,把窗户推开,寒冷的的风使她沉静下来,她点起灯,翻开一本书做阅读。她有时突然觉得困惑,认识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很老的人,那么大哥呢?她想,他又是谁呢?他之前又看到过怎样的人世呢?嘿,无从想起。只有他在身边,她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撒娇的小姑娘。

      其时是他们搬来汉//口的第九年。湾打理完一天的事物,她想,王耀今天也该回来了。她刚这么想了,大门就响起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她认得那叩门的韵律,喝止了下人,自己跑去开门,然后与进门的王耀抱在一起。王耀风尘仆仆地从直//隶回来,他说,那边的义//和//拳闹得很凶,他们居然打戴眼镜的本国人。

      “那法//国人呢?”

      “他中途绕道啦!”王耀忍俊不禁,“说谈不成啦,下次再说,顺便送了一个大礼物。”

      王湾看着那张西洋床,也笑了:“这个怎么能当礼物呢?”

      夜里,弹簧床垫让王湾很不适应,可王耀早已经睡熟了,她不好出声。心里暗暗叫苦,这个破床,她动一动,就要陷下去,腰似乎都是弯的。那羽毛大枕头也要把她的脸全都陷进去了。真累啊,她担忧地想。可是小半个月过后,她又爱死了这张床,柔软又舒适,它更符合女子的温柔优雅——再叫她睡回原来的大花梨,她却觉得硌人了。

      她把一封信交给王耀:“你招惹了谁?居然是总督给的。”

      王耀拆开信通篇看了一遍,对她笑了:“小湾,我们要去办铁厂了!”

      王耀同她解释,他们终于打算要官督商办,又不敢先明说,想要偷偷试试——选谁呢?自然选我啦。王湾这才明白王耀花钱上下疏通,打通官路是为了哪般。铁厂与纺织,这完全不是一种意义上的规模。

      王湾似乎渐渐明白了,活着是王耀永远要应付的事,所以他要活得出彩,活得对得起自己。王耀听闻了,却笑了:“我说过不会使你过穷日子的。”

      王湾纳闷,她的确没有过过穷苦的日子:“再苦再累我当然也会适应啦。”

      “你不懂你不懂,你也就是说说罢了。”

      这句话让她一天没有理王耀。

      有一次王耀突然问她:“你满足吗?如果满足的话,我们就爬到这里为止了。我有点累了。不想四处跑路。”

      王湾说:“好,我们就依着铁厂过平静地生活。”

      他们又有了世家般富裕的生活。王耀看书,她给他削个苹果,叼住一半,让王耀去咬另一半。王耀看都不看,拿起另一个带着皮便吃了。她挑眉:“你变厉害啦!”就去挠王耀的痒。王耀扔下书,转身一把抱起她,她笑着尖叫:“杀人啦!”王耀便熄了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尽头。

      第二年的深冬,汉//口居然下雪了,虽然是小雪籽儿,夹杂着雨丝。王湾看着天穹,她想起了过去京城的日子。王耀要带她离开,于是,马车夫扬起鞭子,清亮的一声,把她的心抽得一战,把空气都抽散了。时间就像悠长的回廊,她在廊下切切思念,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梦境。可是王耀总说:“现今总比过去好呢。”

      “是啊。”她会这么接话,“今日也总要比昨日好呢。”

      此时她一人撑着伞,有心到外面转一转。她想,仗是不是要永远的打下去?她永远也回不去了,也再也看不到大雪纷飞了。她兀自一人低头走着,前面有人,她便向左闪闪。不成想那人也向左靠了靠,她便向右闪,那人又向右移了移,恰挡在她身前。她纳闷地向前看去,一看之下,对方也在打量她。偏瘦长的圆脸,黑得几乎吸走了光的短头发,他撑黑色的雨伞,整个人笼罩在清郁的气质里。

      “湾?”对方试探。

      王湾才想起一个消失了许久的人,她几乎都要忘了:“本田菊?”

      本田菊的五官似乎在一瞬间有了生气:“真的是你!这么说,在这里办铁厂的王耀真是大哥了!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大哥还好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安逸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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