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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拂晓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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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三月的一天,王耀在院子里叫住了湾,眉头锁得很深。
“小湾,你过来,同你说件事。”
湾正要往自己的小店去:“不急的话,待我回来再说吧!”
王耀不耐烦道:“别去了,店被我卖掉啦。”
湾傻了眼,然后同王耀大吵了一架,她一定要和王耀理论清楚!而王耀听着却没怎么上心,他不觉得这种小事值得商榷,看到王湾吵闹,先是吃惊,又转为烦乱。本来就心事重重,再听了一会儿王耀便打断了她:“给我闭嘴!”
湾愣了一阵儿,回神儿的时候便抓起石桌上的茶壶砸碎在他脚边,一个人冲进了里屋去。王湾扑倒在西洋床上,眼泪淌进被子里。哭了一会儿,她把王耀的被子狠狠扔到了地上,又用自己的被子裹住身子,整个人气得发抖。直到晚上王耀也依旧是不闻不问,她有些饿,却是不想出去。“以后再也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想。又过了一刻,房门便开了,王耀端着一碗面,进门看见自己的被子被扔在床下,又放下面,把被子捡了起来。王湾任他活动,不看他,王耀板着脸说:“是大哥话说重了,大哥不好。”
王湾:“滚。”
王耀看了湾一眼,站起身,趴在床上,身子一揉,滚了一圈,盘起腿来坐着看她。
湾没憋住,噗嗤一声就笑了,笑完又叹气:“唉,我都拿你没办法了,我不喜欢这样:你总是做你的事,却什么都不跟我说。”
王耀仰面躺了回去:“你不生气了?”
“生气。”她又板回了脸。
“今天我同布政使大人吵了一架。”
王湾便哑然了,王耀续道:“我要找总督大人,可根本见不到。我募不到钱啦,他们又逼得很紧,就在这档口,有人指我串通了洋人,故意拖延——事情似乎要不好,我们现在不要生出什么枝角,能收敛就收敛。”他顿了顿,疲惫地说,“卖了小店,也是为你好。”湾觉得自己之前有些过分,想道歉。王耀却把桌上的面一推:“你吃吧。”兀自出门去了。王耀在堂里坐了一夜,湾去瞧,见他怔怔地想事情,就没再去打扰。第二天,一阵敲门声起,王耀让伙计去应门——“就说我病了,病得厉害!”他嘱咐道。王湾劝他:“他们误会你,你更要出去,把事情说清楚——你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王耀回答:“我能不如你清楚?唉,你什么都不懂。”
王耀一病就病了一个月,这期间,世间文恬武嬉的日子算是真正结束了。在饭馆里的食客们要是再不知道台//湾//岛,可就连起码的谈资都没有了。港口的纤夫知道,田垅上的庄稼汉知道,深闺中的女儿家知道,醉汉知道,要饭的也要知道。
漫说四月桃花开罢,转眼雨就多了起来,淅沥沥地打得道路不干爽。王湾去道观上香,却再次遇见了本田菊——她再见本田菊,觉得恨他。他本人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割让的事情一出,仿佛天下的日//本人都是统一的坏。她受王耀的影响深刻,王耀骂过本田菊,她也就更加不喜欢这个人。最后才是她本身的想法——她直觉上有些害怕他,自小的印象便是这样,但是,我怕他做什么呢!三种感情混合在一起,王湾对本田菊拉下脸来。
本田菊和气地摇头,他询问王耀的病情。
“他天天头痛,吃不下饭。”王湾颇为担忧。
本田菊闻言蹙眉低头看看脚下,又开始自顾自踱步,最后他却是走到东墙蹲下。墙旮旯里招摇着几簇明黄的小花,他似乎欲掐下来一嗅芬芳,最终手指却只是抚了抚叶子。在王湾的注视下,他站起身开口,字正腔圆地念诵殿前桃符。
“呼龙耕烟种瑶草,招鹤下云眠孤松。”念完后,他叹了口气,“谁不想这样生活,却怎么能这样生活呢?”见王湾纳闷,他复道,“你说,我无法过这样的日子,就代表我不想吗?哦,当然不是。”
“你说他头痛不吃饭,我却知道你在帮他骗我,而我又是不怪你们的。你告诉了我另一件事——他很虚弱,无计可施。可这恰恰又是无为之为。我已经离开他太久了,更加不知道他的脾性、想法和计策了。”他坐到石阶上,点燃一颗雪茄。烟雾漫卷着升起来,让本田菊和进犯者的形象联系地更紧密,她不论第几次看见西洋玩意儿总是要及时地排斥。但是留声机,西洋床呢?她困惑地想,她喜爱床头雕刻的带有翅膀的儿童形象,他们看起来是快乐而简单的,有时她认定,她并不一定讨厌洋人的东西,可她一定要去反对和声讨什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受罪呢!”她也这样问过王耀,这个我们,是宏观又广义的,包括了一切在世上踽踽而行的国人。“你这不是过得很好嘛。”王耀的回答却不令她满意,她知道那伶牙俐齿里能粲出叫人想信服的答案,可他就像故意要气她似的!他不在意别人,在这一点上,王耀是令人失望的。
本田菊直截了当地询问关于王耀的各种情况,王湾则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看着本田木然的眼睛,她有些紧张,却为自己的所做自豪,这是为了她和王耀,又不仅仅是为了这些!本田菊坚持要借钱给王耀,说他只想帮助大哥,却只是得到自己冷淡的回应。哦,任你们怎么说,你们什么都别想从这里拿走!王湾这么宣布。
“我无法同生气的女子讲道理!”本田菊最后这么说,似乎是认定了此行的失败,不打算再说那些公事。如此一来,表情就骤然放松了,眼神也变得迷惘,现在,他好像只属于他自己了,步调也就随之惬意了起来。后来,他提到了爱情。他用一首俳句形容——
根深蒂固
女子的欲望——
野紫罗兰。
这是千代尼的名篇,他把它们翻译成中//国话,并说:“你爱他,正像这样。”
回去的路上有人在议论,办铁厂的王耀是卖国贼,这大铁厂呀,是开不了啦!她上去斥责又被人哄笑。
回去后她把关于合资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王耀。外面一天一个样儿,他却躲在院子里逗小鸟。到她言毕,王耀抬头告诉她:“小湾,今天晚上,我们走。”
“去哪里?”
“不要这个家了,去新的地方。”
“不!”王湾震惊,他怎么能抛下这里不管一走了之呢!这要一走,就是卷钱遁逃,理所应当地成了众人口里的卖国贼!她还在等他的对策,他却要抛弃这里了,可他总有办法的,不是么!
“这里就不管啦?”
“对。”
“他们要骂你,记恨你,他们的孩子也要骂你,你怎么办?不要对我说你不在意名声,你教过我——人活一口气!”
王耀为以前的教育而头痛:“我们去更远的内地。”
“名誉垮了,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事情哪有你想得严重!”
“哦!不严重那就不要逃!”她用了逃这个字,这令王耀惊怒。
“当然回来!等我们回来,他们全都死光啦,我干嘛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你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王耀:“人总要死,我他妈守你一个就够了,他们能陪我多久?能给我什么?他们能爱我吗!”
王湾哑口无言。王耀的话令她失望又心疼。
“你去收拾东西吧。”王耀嘱咐着便要回里屋。
“不!”她喊得有力而坚定,不比刚才,这次是拒绝。她推了他,男子一般的,王耀猝不及防,便退了一步,“你要走就走吧,我不会同你一起当懦夫的!”她说道。
他顿了一下,双眼圆睁,嘴半张着,“呵”了一声,便快步走上前。王湾只觉得天地一旋转,她就被王耀扛在肩上。快速走到里屋,王耀坐在凳子上,将她横在腿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严厉而狠辣,正是大人打小孩的姿势:“我还能不如你懂!起初泼脏水的单单是猜忌吗?那是指使!我再怎么做,有用吗?”她打定了主意不再说话,立时又挨了一下,半夜则是趴着睡了,她坐不了马车,二人也就没走成。她的身体沉眠,思维却清醒,好像王耀打的不是她。“他的愤怒让他虚弱,他不是大哥。”她麻木地思索,觉得脸侧冰凉,方知眼泪把枕头洇湿了。
王耀披着皎凉的月光,在院中站了一夜。不知他做了什么打算,第二天一早他叩了湾的门:“小湾,对不起,我们不走了。我打人很疼,你可以打回来,但是别恨我,好吗?”
他们便留了下来。一方面是内部的资金疲虚,一方面有来自日//方财团关于共同开发的施压。王耀要撑住内部,挡住外部,就如同用发丝担起千斤石,然而与此同时,流言蜚语不绝于耳。五月份王耀被叫去布政司商议,又有人讥他是洋人走狗,他站起身把那人殴得满头鲜血。
转机出现在王耀山穷水尽之时,汉//口来了一个北方商人,姓程,二人一番交谈之后,彼此契合,王耀唤他作博君兄,他得知了王耀的境况,执意要帮助王耀。“我知道办工厂的难处,我也做过,我若是你,也不会向外国人低头,只不过上面只会坐享其成,向我们要钱,我们做招募商股的才会如此的窘迫。”博君表示,他只能弄到六成的运作费,那是四百万银元,剩下的四成可怎么办?王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不用啦,先有六成就够啦,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吧!”博君是如此的优雅和诚恳,他给王耀看之前自己的经营和交易簿:“请体谅我还要给自己留出富裕的款子,但是这些数目希望解你的燃眉之急。”二人谈妥,王耀写了一封小笺,签了名章,教他去兑换股权的证明。当天晚上,王耀回家,自觉嘴角的笑容总是难以收敛。他对王湾说:“你叫我留下是对的,我真是太悲观啦!”湾抱住他:“这真是太好啦!事情总有转机。”
大概是事情过去了半个月的光景。
有天早上,王耀早起去厂里查看情况,临走前,王湾偶然想起本田菊在道观中提到的俳句,她告诉了王耀,因为她本身也困惑。
王耀告诉她:“欲望有什么错,谁不是被这些七七八八的感觉拼凑出来,再给它们起上个好名字。你觉得我好,就和我在一起,这便爱了。”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不大懂事。”王湾语罢见王耀并不说话,她低红了脸,“你真是太狡猾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她看到狡猾这个字眼让王耀翘起了嘴角。“哼,他就这样骄傲起来啦!”她这样想着,就玩味地笑啦。
“那你呢?”她问,“本田菊说你没有爱。”
“瞎扯。”
“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我们。”
王耀笑而不答。他的心中腾起怜惜和温暖,湾甜美地注视着他,红嘴唇儿润润的,他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啦。有情人的美妙恰恰在于这儿了,蜜得悄无声息,又互相之间明目张胆。他能感觉到湾的心意流淌进自己的胸膛。他见她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就满足地闭起了双眼,低下头给她摸,湾猜想,大哥喜欢这些带有了母性的动作。
她感叹道:“我们是多么的奇妙!”
“是啊,多么奇妙。”
她给他整理了衣领,其实那实在不需要整理了,之后湾嘱咐他带点金丝糕回来打牙祭。后来她又叫住了他:“你快点回来,上次你打我,说好的,我要加倍打回来!”
王耀诧异,又复微笑:“那你可轻点儿,我怕疼。”她无声地呸他,他反而是笑着转头去了。
之后王耀沿着每天都走的路去了,背挺得笔直,长腿大步地离开了。日光把黑石路面儿打得明晃晃、油光光的,蓝天和飞鸟,绿雾般的树好像还没有醒来,闷闷地打瞌儿。她把那人框在了一幅画里,正在他消失与未消失之际。她暗自打算,找死,你笑什么,我是要真打,真打的!这样想着,她拿起一卷书蜷成了卷,拍在手上,“砰”的一声!
不过她终究还是没打成,也就自然没有什么下手轻重之说了,所以后来王湾总与王耀戏说,就应该先打完你,再放你走。清晨一别,再相见的时候,王湾身着礼服,拎着珍珠手袋,手端一杯蒸馏葡萄酒;王耀挎着军刀,蹬着皮靴,二指夹着香烟正在骂人,二人在舞会中相互瞥见,已经是四十多年后的事了。
王耀呆呆站在原地,他的耳廓擦破了皮,那是他来铁厂的路上,有人袭击了他,他自然还了手,引来却是一片骂声。他一路恍惚过来,此时此刻,终于有些明白。
可有些事儿,明白了,还不如不明白。
王耀死气沉沉地看着高耸入云的烟囱,化铁炉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碾轨机死人般排布着,轰轰隆隆的作业也无法摇撼他。他只是发呆,有人跑过来跟他说话,说了一遍他没听见,第二遍时,王耀转过头:“什么?”
那人以为轰隆声盖过了自己,便朝他大喊,边喊边做手势。
王耀斜眼看着满头是汗的小伙子,又移回了眼神,幽幽出口:“什么叫,没有程博君这个人?”
小伙子一番解释。
“笑话。”王耀阴郁地盯着轧钢机,他想毁了这里的一切,“那股份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又一番口舌。
“噢,日//本人的。”王耀思索了一番,自言自语,“那我他妈还真是卖国贼了。”
想罢他只觉得嘲讽和疲倦,便就地坐下,手搭在膝盖上,直愣神儿。
小伙子慌了,也连忙蹲下来:“我信您,您是好人,不是卖国贼!”
王耀站起身,拍了拍他,一个人愣愣地往远处走:“你信我,有个屁用,我送了人家一个铁厂。”
一个小院子傍在铁厂旁边,这曾是他常要呆的地方,后来又给了不存在的程博君。王耀推门而入,堂内一细瘦的日//本人呆了一下,西洋装像是穿大了一号,梳着油光光的短发。那人鞠躬问了个好,王耀不再看他:“本田菊滚出来。”
本田菊果然在,他彬彬有礼地步出,然后有些诧异:“大哥,您耳朵流血了。”
王耀盯着本田菊看,想着,当初怎么不让这崽子饿死:“本田菊,你坐下,咱俩算算,我当初是怎么得罪你了吗?我养你,你却来算计我。”
“大哥,”本田菊坐在王耀对面,他觉得壶中的水凉了,又叫了一壶热的,水来了,他先给王耀满好,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也是照交代做事的。我知道您要怪我,但恐怕您还要责怪自家上面索要无度,补助甚少,关键时候拿您做挡箭牌的。”
王耀招手:“你过来。”
本田菊迟疑了一下,刚走近王耀,被王耀攫住领口。他怵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什么,微笑道:“想来此时您不会不识大——”然后半边脸颊就麻木了。王耀推他到屋子中央,木着脸朝他走来。本田菊眼里涌出泪,好疼!然后他看着王耀被自己的同事七七八八地按住,平地叠罗汉一般:“本田菊你他妈个白眼狼!”然后有人抄起本田倒水的壶砸在王耀头上,第一下没砸晕,王耀红了眼,满脸鲜血转头去咬,接脑袋被摁在地上,又挨了一下,人就安静了过去。本田菊急急忙忙把人拨拉开,看着地上的王耀,血淋淋地横着,他曾经那么高大。
王湾被人围在家里,她镇静地甄别每一个人,却颓然发现他们都是平民,这让她困惑。有人说,你当家把铁厂卖给日//本人,他卖国,他家,该抄。他的婆娘,拉出去示众。
王湾忍下了“婆娘”一词,她对老百姓有执着的怜爱,于是她试图去解释。人们不听,有人去搬墙角的人立青瓷大花瓶:“这个好。”
王湾去阻拦,头发便被揪住,有人掐她的脸,说难听之极的话,叫她羞愤!她闭眼大喊:“我们救活了铁厂,我们没卖国。”有拳殴到肚腹上。湾后来觉着自己还是在喊,又像是在骂,她骂这些人畜生,她哭着问王耀在哪里。后来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为什么女子受到的总是折辱呢,他们也会去掐捏男人的脸吗,如果我能打回去,他们会怕我吗?有人要搬庭院里的汉白玉几,有人要搬走留声机。乱成一锅粥时,不知那个报的官,衙门里派兵来啦,闹事者被带了去,围观的的众人也就三三两两散去了。有不解气者,踢了她的家门,而后离去。
王湾坐在地上发愣,从外面冷到心里,直发抖。接着,她看到一双皮鞋,然后她仰头看见了本田菊。
“他呢?”王湾问。
“不见了。”
“你们把他藏到了哪里?”
“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到最后……太乱……我们试图去控制他,但他跑了。”
王湾显出微微安心的表情,继而冷酷地盯着他。
“兵者,诡道也。这是他教我的。”本田菊温柔地欠下身拉起了她,她不喜欢他的碰触以至于本田只能先披一件衣服再将她架了起来,“公事办完了,我承认我骗了他,但是现在,我只是我自己了。铁厂不是我的,它只是‘本方’的。”他绞尽脑汁想了个词,“而这个庭院,将会一直是你的。”
那日,本田菊翻开日记本,他的心情沉重,记下女诗人的另一首俳句。
拂晓的离别
偶人们
岂知哉?
他不推崇爱情,但他觉得这句不错,像是在俯视生灵一般,里面有不得忤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