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与往来（aph 耀湾》凸浮的浮

6、新生活

　　（六）

　　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去，天穹日渐一日显得高了，天气还是闷闷的热。王耀穿过集市往自家宅子走去，他的额头微微出了一点汗，但是精神饱满，脚步轻快。任何一个看到他的路人，都不由得吸进了一口清新气儿。街上斜刺里冲出一条大黄狗，王耀轻轻怒了努嘴：“咄！”，大黄狗没命似地跑远了。他路过茶铺子，拐进去要了一碗茶，拿指尖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碗沿儿，却没有急于喝。
　　老常客看见了王耀，那样健康，俊得都扎眼了，就噫了一声——王耀好些日子没来，他们都以为这个年轻人殁了。
　　这自然是一件大奇事：初春时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已经是脸上写满了死态，怎么就能过了一个夏天，就自个儿好了呢？
　　掌柜冲出来瞧王耀：“哟，您好啦！”
　　王耀：“我好啦！”他边说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方料，透得像块软冻，“喏，这个给你啦！”
　　掌柜瞪大眼，那可是一块上品的瓜瓤红啊！他不敢要，一个是猜不透王耀为什么要给他，一个是无功不受禄，的确不能要。
　　王耀拉过他的手，把石料塞在他手心：“上次喝茶听您说过，我就记住了。”王耀心里快乐，一快乐，就想对别人好。
　　掌柜有点不好意思，请了王耀一碗好茶，又给王耀包了包瓜片，心想还是悬殊太大，面子上不好看，又送了王耀一大包莲子心才算作数。王耀没推拒，大大方方收下了。
　　他对王耀说：“明年春天，过了谷雨您就来，我绝对预备着新茶招待。”
　　王耀却笑着摆摆手：“明年我就不在京城了。”
　　掌柜哑然，看着王耀拎着两包茶，走远了，他果然没再见过这个年轻人。

　　傍晚王湾看见王耀在客堂里和人谈事情，她纳闷，王耀并不常把生意场上的朋党带回家来。待到客人走后，王耀招呼她：“你看看有什么要带的，三天后咱们动身。”
　　“干什么？”
　　“走啊！”
　　“去哪里？”
　　“湖//北！”
　　“那这里呢？”
　　“刚刚卖掉啦！”

　　半夜王湾还没有睡，她起身穿好衣服，在院子里东转转，西转转，心里不舍得。她一会儿摸摸生满了大叶子的梅花树，一会儿提着灯踮着脚去照屋檐下的一窝燕子，一会到小池塘去看看厅前的大柱子，又去书房打开一个二联箱的柜子，抽屉拉开后，底下是个纳物盒。这种抽屉底下有纳物盒的矮柜子，其时是很常见的，和平时期纳珠宝，动荡时期藏米粮。王湾伸手进去，掏出一个五彩的缠线盒子。王耀当时把这个盒子送给她的时候，她放在耳边摇了摇，问：“大哥，这个盒子，怎么这么轻？”王耀答道：“因为只有线，里面没有模子。”王湾奇道：“那单用线，可怎么缠出方方正正的棱角来呢？”王耀大笑：“所以说才值钱呀，这个手工活民间没有，工匠一死可就断流了。”王湾一想：“这么珍贵，我可不能要！”王耀说：“你不要，我就拿去送给别人了。”王湾一听，急了：“那不行！”王耀眉毛一挑，摇了摇头，转身做他的事去了。王湾此刻捧着盒子，游荡在回廊间，她想，这个盒子一定要带着，那些人怎么能理解它的珍贵呢。

　　走着走着她转回了正房，王耀的屋子已经灭了灯，一片漆黑。门关得严丝合缝，好像她手里的缠线盒子，里面藏匿着另一个世界。王湾觉得她身体里有一只凶猛的怪物，伸着利爪，总要把那世界剖出来，可是盒子就是一团线，和一团气，剖开后就再也缠不回去了，万一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可真叫大梦成空。她徘徊了一阵，叹着气坐在台阶上，夏末夜里凉丝丝的，这股凉意很快就攀上了她全身，却止不了那怪物的躁动。她抬头看看黑暗的天宇，黑得不均匀，斑斑驳驳，好像那只怪物在黑暗里潜形，巨大、沉默又躁动。风吹得急了，树叶沙沙地抖动，她听见怪物的尾巴从天上甩到地上，沿着地面拖曳。沙沙、哧啦哧啦。
　　怪物钻进她的心里鼓动着，去亲他吧，去亲他吧。
　　月亮已经照在东墙上了，王湾才推门走进去，一直走到榻前，王耀脸朝外侧，身子微微起伏着。王湾蹲下来，想好好看看睡着的王耀，却不料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把她吓得一哆嗦。王耀一言不发，只是看她，她向右挪挪，他的目光就向右跟着，向左挨挨，他就向左转转眼。两人默默无语对峙了一阵儿，王耀向里挨了挨，榻上让出一个空。王湾手足无措,她和王耀面对面躺着,一声不吭。
　　湾实在忍不住了：“大哥，为什么老看我？”
　　“我看你好看。”
　　“是大哥好看。”
　　王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告诉她：“女儿家本来就是美的，你看起来最漂亮。我这张脸，自己早看烦了。你比我好看。”王耀这几天才用看女人的角度看自家这个人,一看之下暗暗赞叹,哎呀,不得了,是个大美人儿。除了赞叹,还要自得——当时自己捡孩子,眼光很好。
　　“大哥,你别逗我啦。”
　　“说真的。”
　　“大哥，你小时候，一定生得就美。”
　　王耀说：“我已经不记得了。说不定和你们差不多。”
　　湾呆住。魔障似地看着王耀，然后脑袋倾了倾，再倾了倾。王耀没有动，没有说话。她近得能够感觉到王耀的鼻息了，觉得退无可退，便把嘴凑了上去，印在了王耀的嘴唇上，一小下子，又离开了。她想起滑进他领口的那滴水珠。
　　“大哥，你讨厌这样吗？”
　　王耀坦诚地说：“我喜欢，不讨厌。”
　　她就又吻了一次，这次王耀微微动了动嘴唇，闭上了眼，伸手揽住了她。
　　王耀第一次亲她，一半像是大人逗小孩，一半像是男人正儿八经地吻女人，他含混地说：“咱们去湖//北，过新生活。”
　　“好。”
　　“不要这个家了，舍得吗？”
　　“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王耀还有些琐事没交代好，但他实在不想把好时光浪费在说话上，他迷糊地想，算了算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翌日清晨，王湾醒过来，身边空空如也。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昨天夜里。呀，他真的亲我了。她又看了看四周，对啊，这是他的睡榻呢。
　　王耀起了个大早见了买家，他端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把房契铺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鲜红的鸡血章。一盖，一提，王耀的名字正当好落在书契下面，一栋宅子算是交付了。王耀回去的路上，身子轻得像只燕子。他要带着小湾开始新生活！他的心里打着算盘——王耀这个人总是有打算。饭庄和珠宝的生意是不能再做了，街上偶尔溜达过去几个蓝眼睛，绿眸子，黄眼珠儿——虽然人尽皆知是签了‘条约’，好像有了这个就打不起来了，可谁知道英//国//人说话做不做数，他觉得这不是太平迹象。

　　王耀读过兵书，上过战场，模模糊糊可能还带过兵，可那些都是冷刀冷枪。自从见识了带着旋钮，装着扳机的西洋武器，他就越发觉得这种仗打不赢，偶尔听闻赢上一场半场的，还一准儿是拼人拼出来的。至于兵法,他不知道清//军打仗的时候用没用上，他一个生意人，这也不归他管啊。王耀对于战事没有过系统的研究，这就好像是个人也不想研究为什么吃了早饭，中午还要再吃一顿。但是乱世经历多了，他锻炼出了极为准确的直觉，嗅得出危险气息，避乱和逃难都是一流的。其时不乏省惕之人，但还有些人守着皇城根儿：“都已经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啦，他们也尝到苦头啦，不会再打了！”而王耀则是认为英//国//人的这锅火是大火变文火,重新烧起来是迟早的事。京津要地反而不会安生，沿海就更不用提了，只能往内地走。至于饭庄和珠宝，这两样没一件能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赚钱，他不想要了。湖//北有江，有铁，他又隐隐嗅到了点什么味道，自己也说不清，他想，我就去那里吧，早过去几年，立立家。

　　另外，他估摸着这儿也要呆不住了。王耀初春病得太严重，夏末好得太彻底，他听见茶铺的人们以为奇异，知道自己再年年轻轻地晃荡几年，就要流言四起。他算着在京城住过的年头，心想，是该搬了，要不，吓着别人。王耀要回旧地方住，至少也要把老邻居街坊都熬没了才肯回去，要不就会造成惊悚事件，可以录入方志奇谭。
　　王耀搬家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期待新生活——新的身子，新的房子，门口也会有新的景色。还有一件大事，他恋爱了啊——昨夜亲小湾的时候还朦朦胧胧的，今天想起来，他心花怒放，只想跑回家重新亲一亲她。
　　他果然一回去就亲了她。先抱着转了一圈，再亲小小的一下。王湾却咬了他嘴唇一下，这叫他心生奇异，想到了另一些东西。但他不打算吓着小湾，更何况以后的日子长着，不该省的，也自然省不了。

　　王耀临走前又遇到一件事儿——他收到了小香的来信。信是用钢笔写的，简简单单，字迹干净流畅。

　　“吾兄。近来好吗？甚挂念。阿瑟先生年关办了印书局，他要我学英文，文法有些不太懂。我很好，毋要挂怀。这是我的地址。”信是年关写的，小半年才收到，也不知途中是怎么辗转的。

　　王耀看完信，在心里把英//国//人从头到尾撕把了一遍！他妈的，他总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然后他看着“吾兄”二字，一阵心疼。

　　他写回信，先写了个“吾弟”，然后把纸揉了。换了一张，他提笔写下：“你怪大哥吧！大哥对不起你！”他又写道，“我很好，也不抽烟了，小湾也很好。我们要去湖//北了，安定下来就把地址寄给你，到时候好好回你一封信。”他边叹气边落了个款，这封信，别是明年初春才能寄到吧。

　　王耀的东西带得精简而轻便，银票不压沉，重的是那堆大小玩意儿还有十几盆花草。他带了几个伙计，雇了好几辆马车，带着了他的湾，湾捧着她的缠线盒子。
　　赶马的伙计清咄了一声，抬手扬鞭，鞭梢划过京城高高的天，啪！一声脆响！
　　出城的时候，王耀转过头看了一眼城门，他的目光有点哀伤，他也不知道，下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