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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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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王耀听着湾的呼吸匀长了,偷偷把台灯扭开,无声地下床往书房趟。他看见西厢的灯还亮着,也不知道本田菊那崽子又在闷着干什么。
本田菊正在纸上沙沙地抒发恨意,门就被王耀推开了,他倏地合上日记本,把诉诸了怨恨之情的句子关在里面。
“本田啊,你还不睡啊?”
本田菊腰挺得笔直:“我不困!”
“在写东西啊……”王耀目光落在日记本上,说得倒是稀松平常。他无心发难,本田菊却是又把本子往身前收了收:“随便写些而已。”
王耀皱了皱眉,他往前探了探,本田就向后缩了缩,紧紧地抱紧日记本。王耀伸手。本田菊:“其实,这个本子上是——”他话到一半戛然顿住。王耀仅仅是拉开桌子抽屉,拎出一把小钥匙,他转身离去,丢下一句:“打扰了啊,你继续。”
本田菊愣了好久,听到王耀走远了,马上伏案疾书:这本日记差点被抢走,还好没有,他果然十分可恨!
王耀想那本田的本子里必然是没写什么好东西,但是他并不关心。他走进书房,掏出钥匙打开小柜子,里面锁着几个多宝盒。他一一打开翻找,拾出一块鲜红的鸡血章,上面带着陈泥。把玩了一会,他想,上一次住在北//京是什么时候来着?
现在的时间打住,又得往回调拨。
正是初春见暖的时候,人们刚把厚重的棉夹袄脱下,枝桠上也生了新叶子。王耀穿过集市往自家宅子走去。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直视着前方,却没在看什么东西。路过茶铺子,他马上拐进去要了一碗茶,喝掉半碗,心里才觉得平静了些,口渴却还是不得解。他恍惚地想,这副破身子,真是要废掉了!
茶铺里讲究的人禁不住要细细看上一番。这个人身上的料子是鸭江绸掺了双宫丝——不仅有桑蚕的,还有柞蚕的;袖子押边儿押得细,衣裳的纹路贵气又收敛;鞋面干净,鞋底的边儿都是白的。只是,他气色的确不怎么好,认识他的人禁不住要摇头,为他叹息。有熟人路过,上来聊天,王耀起初还有些兴致,后来突然有些打颤。他眨眨眼睛,流下一颗泪,掏出手绢擦去却又流下一颗。我得回去啦,他兀自截断了聊天,匆匆付了茶钱便告别了。
“小湾!”王耀踏进门槛,觉得头昏眼花,他用手帕捂着鼻子,上面洇湿了些。
王湾马上奔出来,扶他坐在椅子上,将热气腾腾的一小块烟膏挑进烟管。王耀狠狠地吸了一口,身上的不适渐渐消失,变成了极乐。他把自己笼在一片云雾中,透过那片白茫茫向窗外看去,叶子的新绿,天空的蓝全都平添了一层死气。
王耀的精力很有限,生意他大部分交给下人去打点,偶有不得不抉择的大事,他才会出来主阵。此时正午刚过,他又困了,似乎刚刚吸来的那股精神气都被浪冲走了。王耀倚在榻上,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昏昏睡了过去。后堂传来阵阵香甜,他知道那是小湾在给他熬烟膏。
傍晚他悠悠醒来,爬起身去吃饭,去饭堂的几步路上,经过一面大镜子。王耀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睡得乱,他散开辫子重新绑了一回。而后贴近了镜面,像个陌生人一点点沿着镜中人的五官打量。面色白得像个纸糊人,眉毛浅淡顺从地生在眉骨上,两眼黑白分明,白的扎人,黑的深不见底,阴森森的。眼底有浮青,显得整个眼眶都微微凹陷了。嘴唇是薄薄的一条短横,嘴角锋利又刻薄。脸很瘦,那些风华全被瘦没了。手也瘦,苍白的皮子蒙着青蓝的血管。他一贯知道自己样子好,天生被兜进了一具美皮囊,所以他从来也不大在意,在外貌方面无甚兴趣,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很丑。他想,这副身子,快要废掉了。他恍惚地走着,暗暗作想,无论是剧痛鸩毒还是火烧水淹他都遭受过,唯独不像现在这样,无助地被消耗着,控制着。
活人,怎么能被这些死物管得严严实实呢?
晚饭二人坐一张大圆桌,王耀和王湾,夹着几碟菜默默吃。王耀吃得还不如湾多,他放下饭碗,往后倚了倚:“真冷。”
王湾起身关了窗,又转身给他盛了碗汤:“大哥,吃不下去了就喝些汤?”
王耀摇了摇头:“你继续吃吧。”
王湾便继续,王耀看着小湾,提起筷子给她夹菜:“多吃一些,待会儿我带你出去看夜市。”
湾抬起头,嘴一抿,笑了:“好。”
二人饭后出了门没几步,王耀就掏出手绢蘸了蘸鼻子,擦擦眼睛,他又携小湾走了一条街。灯火通明的夜市就在前面了,他却走不下去,魂像是被鞭子抽打散了。湾乖巧地搀住他:“大哥,我不想看夜市了,咱们回去吧。”王耀就被小湾扶了回去。
他倚在榻上,手里紧紧握着烟管,绝望地吸了一口,香甜香甜,他的心里却苦极了。他张口说话,先“啊”了一声,思维才跟着浮现出来:“小湾,香走了几年了?”
“两年多。”
孩子就只剩下了湾一个,走丢的,自己跑走的,被自己送人的。他数了数,觉得很迷惑,因为他依稀记得,那会儿,这群孩子小肉团儿一般跟在他后面跑,去捉他衣襟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的。现在看来,倒像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一管吸完,湾接过烟管填上烟递给他:“大哥,这个东西有什么好?”
王耀笑了笑:“不好,你看,我都快被它掏空了。”说罢他抖了抖袖子,把瘦伶伶的胳膊露给她看。
王湾低下头去,似乎轻轻啜泣了,哽着嗓子:“我怕大哥真的会死。”
“死不了。”
“那如果有天,大哥糊涂得连我都不认识了呢?”
王耀顿住,尔后轻声说:“不会的。”
“我不想离开大哥,我不想大哥不认识我。”
“我这不是在这里——”
“你不要故意把我当个孩子哄。”
“小湾,你是不是——”
“大哥怎么看我?”湾站起来。
王耀哑然,他的思想难以集中,头脑又要坠入昏沉中,但是他想,现在一定要清醒,给湾一个中肯的答案。
“我爱大哥!”湾说完以后,再也忍不住眼泪,掩面奔了出去。
王耀怔怔歪在榻上,他想着刚发生的事,轻轻颤了颤身子。
这孩子还真是爱我的啊!王耀对着立镜看了好久,心底有些新鲜,有些愧意,与另一个他鼻尖碰着鼻尖,几乎要吻上。王耀习惯付出,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索取,只是他自有取得快意的方式,他从未想过有一个孩子跳出来说爱他。他照顾一群人,有另一些人崇拜他,他觉得很平衡。呆在他身边的人,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不作外事观,不考虑情爱,只管养着,只管照顾,其中自有一份温情。他更看重的是陪伴,只要伴在他身边,他便不去分辨那些感情。王耀觉得分辨得细了,烦,容易把自己套住。
对于把爱看得多么高尚圣洁,天长地久,王耀是十分认真地不相信。他活得长,想得开,知道有聚终有散,有来总有去,但有人爱他,他高兴。他自然也会义无反顾地爱上谁,然后,或是生离死别,或是不了了之,他伤心或者不伤心,消沉上一段时间,又像开始像平常人一样过日子了。有时或许被唤起来些什么,他也只记得某种感觉,无端地伤心或者失落,却实在想不起陪过他的面孔和声音了。所以王耀坚持不为过去伤神,不为未来忧惧,理直气壮地活在当下,也爱在当下。
湾天天呆在自己身边,自己又不是木头,这孩子的想法,他自然知道。他很感动却不打算理会,那边不说,他便当做没有,也不考虑——他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他只是纳闷,现在他还有什么好的呢?他越发觉得兄长兼家长的架子难撑下去了。累啊,当够了,不想再当了——这样思索了,他突然觉得身子轻了好些,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她爱我啊,王耀想,连他自己也迷惑了。
翌日,王湾熬着烟膏等王耀,她忐忑,但并没有十分沮丧,她认为自己很勇敢,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像拔除了一颗生在心底的瘤。她不得不说了,她害怕王耀有天被烟摄取了心神,变得痴傻了,她要说的东西,真正的王耀可就再也听不到了。人都是活给自己的,然而她却把身心劈出一半去爱王耀。她最近常常想,王耀到底活了多久呢,他会不会死呢,这都是自己不知道的。倘若王耀真的消失了,她也便死去了一半。迟早要死的话,她就把那一半自己供出来吧,推到王耀面前,不去管她的死活了。
王湾拿着烟签儿把大烟挑进烟管,这东西不好,王耀却离不开它。大哥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却被它拿得严严实实,她很迷惑。烟管镶着翡翠,看起来多精致,烟膏的光泽也异样。似乎有一个王耀在她背后蹲下,容貌绝美,从未被摧折过,他手搂在自己肩头,头发跌进她的领中,搔得她胸前痒痒的。他一面帮她端平了烟枪,一面低声对她耳语,就要亲着了她的嘴角:“我的小湾,你来尝。”
湾说:“我怕。”
王耀说:“不怕。”
她便真的把嘴唇凑了上去。
烟管倏地被人攫走了,她被提着领口揪起,随后挨了干干脆脆的一耳光。那是真实的王耀,苍白的皮肤因为怒极而有了血色。他正在瘾头上,眼角湿漉,身体颤抖,但是他力气不小,目光是坚决凶狠的。湾昏昏沉沉地想,他再不抽,可就要不行了。王耀拿起烟管,他双手端住两头一掰,撅断了那家伙——烟杆就像个腰斩的人,“呛啷”一声,被撇在了地上。
“你要是抽烟,我便不要你了,咱们散伙。”他说完转身就走。
王耀把自己锁了起来,一个憋闷的小灶房,窗子上有铁闸,开得高高的。他想,要挺过去,不能死,也不能出去。
半夜她听到湾在外面敲门,带着哭腔:“大哥,你还好吗?”
王耀:“难受。”
王湾捶门:“你出来吧,大哥!这次不行,以后再试吧!”她话音刚落,高窗里丢出一枚大铜钥匙,重重落在草窠子里。湾捡起钥匙去开门:“锁呢?”
“锁在里面,我不出去。”
第二天傍晚,王耀开始在灶房里砸东西,宣泄他仅有的力气。王湾去叩门,她在集市买了个新烟管,填了烟膏:“大哥,咱们慢慢戒吧!求你了!”
门板一声巨响,也不知王耀砸过来个什么东西。
第三天估计是砸无可砸,王耀骂了一天。他骂本田菊是个偷跑的畜生,骂英//国//人逼他送走了弟弟,骂这可恨的鸦片,骂古往今来,骂这个世界,也骂他自己。他嚷着,我活够了,妈的,忍够了!受够了!你们来杀我!
王湾擦干了眼泪,默默把买来的烟管和家里的大烟埋了起来,埋得很深,她再也不想看见它们了。
第四天,王耀安静了半日,然后开始叩门板,在离地不过一尺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声声捣进王湾心里。她叫王耀,王耀不应,他只是垂死般砸门,像个将死未死的活鬼。王湾把脑袋倚在门上,王耀叩一下,她便感到震动一下,二人隔了层门板,互相倚靠着。惨白的星星月亮都从东天升起来了,她也便沉沉睡了。
湾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五天清晨,她倚着灶房的门,背后的人没了声息,不知是在昨夜什么时刻用没了力气。晨露沾湿了衣裳,她打了个喷嚏,尔后门那边一阵轻微的窸窣。
“……着凉了吗?”王耀虚弱低微地问了声,嗓音在有和无之间。
“大哥——”
“过三天给我钥匙,”王耀躺在地上,死气沉沉地望着顶梁上的蛛网,“等我出去,咱们好好过日子。”
过了三天,湾把钥匙投进窗里,无人去应,她找来工匠撬开了门,王耀干梭梭地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瘦得可怖。湾奔过去,她摸了摸王耀的臂膀,第一下只摸到衣服,第二下摸到了骨头。他一只手因为砸门结满了血痂,另一只手握着打碎的盐罐碎片,脸上也有瓷片划开的伤,细而红。
王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湾给王耀喂水,他一沾水,就像诈尸一样弹起来,抓着水碗喝了个底朝天。湾给王耀削了个大梨子,王耀抓住湾的手就开始啃梨,吃到最后差点咬到湾。湾看着失而复得的王耀,本来该好好哭一场,却忍不住笑了。王耀狼吞虎咽大吃三顿,喝了半缸水,蒙头睡了两天两夜,醒了吃,吃了睡,小半月后彻头彻尾洗了个澡。
王湾在屋外等王耀,门打开,王耀走出来,头发还未干透,他一把抱起了她:“我的小湾,我回来啦!”
天空是响晴的!蓝得像洗过了一般。院子里的花开得热烈,红是红,白是白。王耀的脸迎着日光,亮堂堂的,不胖不瘦,笑得漂亮极了。王湾伸手去摸王耀的眉毛、鼻子和下巴,王耀由着她摸,她叹了一口气,心踏实到了底儿。唉!要是他没了,我要到哪里去找这么美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