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与往来（aph 耀湾》凸浮的浮

4、本田菊的日记本

　　（四）

　　西厢是很好的一间，白天亮堂，布置得也规整，王湾却嫌冷不住，所以，本田菊住进了西厢。
　　晚上，王耀和王湾躺在床上，各自想着事情。王耀说睡吧，王湾说好，王耀关了灯，二人便背对背睡去了。西厢却还亮着，本田在记日记，他边写边想，王耀果然还是可恨的，不可原谅的。

　　本田菊有一个日记本，这是一个流动式的日记本，用完了换，但他总会保留在身边一个可以记录的本子。旧的也不丢，都被他按年份排得整整齐齐，妥当地收到了一个屋子里。屋子很大，大到本田菊坐在他的日记中间，那些架子从空中看去就像一排排肋骨，以至于他会阴沉地想，他已经这么老了，他坐在自己的思想里，他老得、丰富得可以创造一个把自己锁起来的世界。他不用日记记录工作，工作有专门的工作记录。严格来说，那本日记也不是天天都记，只有自己的情绪波动的时候，他才会添上两笔。寄情多于录事，他吓着了，气着了，或者乐极都要把这股情绪转移进纸张里，直到整个人又恢复到木然的状态。本田菊的常态像个木头人，对外界的反应无非几种，多半他也觉得不值得付出自己的情绪，更何况，他自有一套做事流程，有了流程，一般都不会出错。

　　此刻，他写下：

　　啊——。气愤啊。气愤难当。可恨啊。可恨之极。

　　他样子年轻，看起来是正值风华的年纪。他自我做了个判断，年轻的模样，富有皱纹的灵魂，这该是多么奇异又充满力量的组合！本田菊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认为自己不简单，这么说来，王耀就更加令人惊奇了。但是，归结起来，王耀还是可恨的。

　　本田菊在王耀家寄住过很长时间，起码，本田一直觉得那是寄住。他起初就向王耀声明了，可关乎尊严的这一点，王耀是丝毫不上心。他说，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就别好意思提寄住，养着就是养着，把你丢在外面，你活得下来？饿不死你也笨死你。他无言以对，觉得王耀说得好像也没错。他便从此成了王耀的一个孩子。
　　本田是个喜爱美的人，因此他时常寂寞，一是花木皆有情，他注意的东西多了，世界便大了；二是，人们多务实，很少有人能停下来与他共鸣。在他的眼中，世界大了，人少了，也就更空旷，更寂寞了。但是王耀却能够理解他看到的美。
　　有一次本田菊看着太阳落下去，红得像烧热的铁，慢慢融化在暮霭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王耀经过，见本田呆呆站着，便拍拍他的头，你在做什么？本田菊答道：“夕阳西下，使人哀伤。”王耀便在这时转头看了西边，他的面庞宁静而冷，眼里却暖暖映着一双夕阳。
　　王耀便在那时成了景色里的一部分，本田菊无端觉得那日的夕阳不是那么哀伤了。他猜不出王耀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思索，这么美丽的人有没有死去的时候呢？不，他是不死的，这种美要是死了，世界该多么哀伤啊。王耀目送夕阳沉下，才迟迟作答：“是啊。”本田菊鲜有地同王耀分享了一份惆怅，他觉得，他认知的美，王耀能懂，并且，比他懂得要透彻。
　　王耀于他来说，是一条河，一支歌，一把剑，他敬爱王耀，先是尊敬，再是爱戴。王耀是美的，他肯定很寂寞，本田想。他想通了，认为自己对王耀的理解比别人深了一层，自己的关系也在冥冥中与王耀进了一步，说到底，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都是能看懂美的。

　　他曾斟词酌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耀，最后他说，哥哥，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再去看夕阳吧。王耀听后没有惊喜，也没有要促膝长谈的意思，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他说：“好，我知道了。”他把他招过去，很威仪地给了他一把糖，顺便叫他跑了个腿，然后此事便作罢了。本田菊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他回去之后做了个小分析：冷漠也是王耀的一部分，它存在得理所应当。王耀的威严让他有了居高临下的距离感，没有人能玩到他的头顶上去，无法无天地和他亲近，这也是美，美得不可僭越。

　　本田菊自忖要比其他孩子聪明得多，王耀也说过，小菊，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想的多，说的少，大部分时候自己心里暗自定了主意，谁也都猜不透。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小大人的意思，他总是木木地看着别人，妖森森的，所以，他的人缘也不太好，经常是自己一个人。他毫不在意，那些人也不值得在意。他喜欢站在一定的高度评判别人，暗暗琢磨别人。

　　孩子里有个小湾，是唯一的女儿家，王耀则对其柔了三分，宠了三分，最多也就是严厉教训几句。但是湾实在没什么性格，乖巧顺从得一塌糊涂，放在王耀的身边也是一潭死水。然而，下雪的一天，王耀却罚了她，罚她跪在院子里一整天。院子里人人皆疑，杂语传遍，王耀不说，也没人敢问。本田菊看她哭，他想，哦，原来这个女的也不是个布娃娃，也能哭得这么伤心。本田菊有些郁郁寡欢，他猜湾肯定是办了什么越矩的事，她凭什么去越矩呢？她又为了什么呢？王耀又为什么非要罚她不可呢？到了中夜，他看到王耀进了湾的小屋，纸窗映出两个拥抱的人。他又看到过湾偷偷拿着大哥晾干的衣服，珍惜地捧在怀里，痴痴发呆。没过几天，湾就搬离了王耀。

　　本田菊不明所以然，他去问湾。
　　湾抬起头，脸冷得固执：“我喜欢大哥，不觉得自己有错。”
　　到底说来，这还是一种浅薄的少女之情，他理解不了，湾如何就能因为自己的贪念打扰了王耀，她就不懂得静静欣赏吗？更何况，王耀是不会回应的，他只是对谁都不错，这个丫头就真的脑热了。他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想，王耀被其他人用狭隘的感情分享了。

　　但他始终认为王耀对待自己是特殊的，因为他们一起看了夕阳啊，都体会到了哀伤啊！
　　然而，王耀并没有多么平等地与他交过心，这又让他受到了伤害。
　　想来王耀是有一段流年不利的日子，说起来外面的杂事也并不叫他窘迫，但是很操劳，他日夜忙起来，也就无暇顾及自己的脸色，兄长兼家长的皮变得薄了，很偶尔的，也会抖出一两句粗话，把孩子们冻在原地，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
　　秋后某天，王耀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他瘦了一些，脸仍然是好看，却有些尖削。本田菊路过时看见了王耀，便远远躲在树后打量，他纳闷，王耀这时候，会想什么呢？王耀却招了招手，你出来。本田菊只好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
　　来到王耀面前，王耀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我把我的东西给你们，你们拿什么回报我？我饿了，累了，还要给你们吃的穿的。”
　　本田菊想不出能说什么话，他想看王耀，却又不敢。
　　王耀忽然转过脸，冲他露齿一笑，那眼里却带出一股狠劲儿：“要不，我把你片了，腌肉吃。”
　　本田菊趔趄了一下，有一瞬间，他相信王耀真的会拿着刀子把自己片掉，那样的王耀很陌生也很原始。本田菊顿觉吹过自己的风都瑟瑟的。
　　王耀却捏了他的脸：“哟，男子汉还吓着了？”
　　本田菊一激灵，啪，把王耀的手打开，自己飞快地跑走了。他真可怕啊！本田菊边跑边想，他真的会杀了自己。跑了一会脚步却慢了，本田菊开始迷惑，那真是可怕又强大啊，那真是美啊……这是怎么办到的呢……这样的美丽有没有死去的时候呢？他讨厌面对王耀时的失衡感，又不禁着迷。

　　王耀那会儿站在院子里，看着本田菊跑远了，他心里觉得没意思，这个孩子也太不禁逗了。话说回来，他当时为什么非要拣孩子回来养着呢？他自己也纳闷儿。不过转念一想，也好，大家在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快乐一些。王耀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未来做太多打算，却突然间好奇了一下这群孩子的未来，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他这么想着就把孩子们叫齐了在一起吃了个晚饭，顺便好好看了看每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有点自己的小脾气，可都端正得好，眉目都渐渐长开了，该英气的英气，该漂亮的漂亮，他很开心。

　　王耀一开心就喝高了，天知道他灌了自己多少酒。王耀累，他想把自己灌醉了，醉了就能暂且舒服一下。
　　他看了一圈孩子们，举起杯子说：“大哥爱你们！”然后砰一声，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朦朦胧胧中他被人扶了回去。王耀手臂搭着对方的肩膀，那孩子一步捱一步把他送回了床边，拧了把毛巾给他擦脸。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会，还是解了他的外衣，给他盖上被子，顺道儿掖了掖被角，末了，轻轻按在他腰上，叹了口气。王耀突然扣住了腰上的手，对方吓得战栗一下。王耀头疼得很，却困得不行，他定了定神，看清了身边的人。
　　“小湾啊，给我倒杯茶。”他说着捏了捏那只手，昏沉中感觉是软嫩、沁凉的，不禁拿起来放在脸侧蹭了蹭。
　　湾呆住，手就那么被王耀摩挲着，王耀的嘴唇擦过她的指尖儿，她烫着般抽回手，跑去倒茶。茶壶里没水了，她便跑出去倒水。王湾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鹿，跳啊跳啊。嗵，嗵，嗵。
　　拎着满满的一壶茶回来，湾忐忑地唤了一声：“大哥？”

　　没人回答，王耀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手垂在床侧，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却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