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王宅来客 ...

  •   (二)

      第二日约莫晌午的时候,宁静的胡同又有了新料可炒。

      一辆锃亮的黑车豪气地驶进拥挤不堪的小胡同,雄赳赳气昂昂地停在了王宅门口。副座下来一个穿着齐整的小伙子,笼着利索的后背头,西装扣子闪闪发亮。他倾身打开了后车门,众人屏息,恍若宝匣乍启。后厢步下一位美艳的人,雪肤红唇,妆容精致。这是那种寻常世界里难得一见的女人,艳而不妖,美却不俗。她环视了一周,众人就顿觉自己矮了一截。女人迈步,也不叩门,纤细的鞋跟踏过门槛,款款消失在众人眼中,留下一片啧啧称奇。

      下午便有传言飘开。
      唉……贵气,真贵气。
      听说,是台//湾来的。
      哎哟,说不定是大明星呢,演过电视,一般人谁能那样。
      哦,您在电视上见过?
      我没见过。
      啧,也不一定,也可能是暴发户来?
      那车叫什么?
      好像叫宾德利,百多万呢。
      那叫宾利!反正咱们是不敢想。
      离远点吧,给人家刮了都赔不起。
      她得和小王是什么关系呀?
      哟,您还当那是小王啊,得是王先生,我早看着邪乎了。
      他俩啊,不好说,啧,真不好说。

      总而言之,就是来的人贵气,美艳,身份有待确定,与王耀关系暧昧,众人很兴奋。

      “台//湾来的大明星”坐在堂前,她把屋子打量了一番,还是王耀的风格,精致讲究,也内敛。那些不起眼的小物什来历都不简单,稍稍有点门道的人,便不敢妄加评判,默默把揣测放在心中,生怕露了怯。每一件儿物什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系着王耀。王耀搬家的时候带着它们,就好像带着自己的一部分。王耀也曾像带着这些物什一样带着她,如同这样做,方能使他自己觉得完整。王耀的堂里不可以没有花,壁上不可以没有画。他是一个穷讲究的人,所以,她也便成了一个穷讲究的人。她转了转腕上的表,褪下了黑丝绒手套,齐整地放在一边的矮几上。王耀从后屋端茶出来,给来人沏上。
      王耀很实际地打发了第一句话:“今年回来以后,还回去么?”
      王湾:“回去。”
      王耀放下茶壶:“那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新家,你自己随便看吧,我去买菜。”
      王耀穿着外衣,身后的王湾呷了口茶,身上还笼着门外带来的寒气:“王耀,每年这样问一回,你累么?我是腻了。”
      “不仅累,而且烦。”
      “烦大可以不要问了。”王湾看看窗外,“省得了大家心烦,你烦,我也烦。”
      王耀数数钱夹中的零钱:“好,以后不问了。”他抬起头,从心里捋过一遍往事,做了几个判断,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用笑脸回个话,便暖洋洋地笑了:“我马上回来。”王湾也温和地笑了。二人把礼节做得体了,王耀扭头便出门了。

      王湾施施然起身东走西看,看见厅内角落里居然还有一缸鲤鱼,她想,王耀这个家伙,居然还情调地养鲤鱼,不行,回去也要置办这么一缸,比他的还大,品相还好才行。才不枉她此番来刚进门,就与王耀闹了个不痛快——这是其一。其二便是,王耀对她这身打扮没有报以正眼,没有目光停泊。哪里还有这么乏味的人呢!她狠出一口气,一手拍到缸沿上,吓得鲤鱼四窜。王湾认为,他们二人之间,就像抽掉了柴火的一锅水,怎么也热不起来了。不过说起来啊,她见着了王耀,也总有那么几份高兴,像擂台上遇上擂主,有心表表温顺,也总有心挑战一番。

      王耀拎着菜,他出门看见了湾的豪车,也只是淡淡瞧了一眼。他的大脑一大半被菜价上涨的问题烦扰,另一小半里流水般反应着今天的事。他有些不痛快,一个是小湾这次回来打扮挺扎眼,他是不是以后也该注意注意外形,不能每天活得这么老态。再一个便是,二人之间可有可无,似有似无,可还偏偏曾经热烈过的尴尬关系。不过这么一提,他见着了小湾,还真有一些开心,像是回来了个小刺儿头加老朋友,又想严厉地教训她,又想对她很好很好。

      晚饭就着满堂的花,两个人安安静静对着吃饭。王耀做了四个菜一个汤,外加一个鸡蛋羹。因为两个人的偏好如出一辙,王湾也不是挑拣的娇小姐,他也不用迁就王湾的口味。王湾吃得很矜持,末了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王耀抬头看了一眼,不疾不徐把剩下的都吃了。在王湾看来,王耀照旧是好胃口。
      “我家怎么样?”
      “一般。”
      王耀笑了笑:“才搬来,没细打理。”
      “看得出来。”
      两人低头喝茶,没了话。
      “阿香什么时候过来?”
      “他忙生意,回来要在年后了。”
      两人又低头喝茶,没了话。
      后来,他们试着聊了聊国家大事,倒是有了三个小时的慷慨激昂,尔后面面相觑,死寂更甚。王耀烦闷地喝了口茶,呛着了,湾赶紧翻出手绢给王耀擦嘴角,朝着王耀后背拍了又拍。王耀平静了一会,叹了口气,便捉住了攥着手绢的手:“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湾就那么被王耀攥着:“唉!我也不知道。”

      事情要往前推数多少年,我们也记不清了,大概这两个人也很难说清。

      王湾这个名字是王耀起的,她不知道自己之前姓甚名谁,没什么理由,就是纯粹记不起来。王耀则告诉她,遇到他之前,她就是野孩子一个,没人要,要是没有他,指定饿死。她叫王耀一声哥,因为是被王耀从小养大的。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其中便有今天的阿香。王耀活得意气风发,也很慷慨。他人长得美丽,脸庞好,湾喜欢他看走路的样子,腰直腿长,迈步带起一阵风。他对待孩子很亲切,学识深厚,又有耐心,最讨孩子欢心的是喜欢开玩笑——谁哭了都有本事逗笑回来;但是这不代表小孩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他会很严厉地训斥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要按情节严重程度罚抄写,打手心,打屁股,罚跪,不吃饭等等——他自有一套规则。王耀打人很疼,湾很小的时候受过那么一两次,便决定不要轻易惹他。当然,湾发育得渐渐婀娜了之后,王耀便不好意思再打,一是心疼打坏了女娃,二是也觉得荒唐。家里的男孩便没有那些福气,王耀见男孩子长皮实了,也以脚踹圆臀“正理平治”过。孩子们再长大些,已经是青葱少年人的模样,王耀便把湾放到身边偶尔地端茶倒水,也做深闺女儿家养了起来,男孩们则出去小闯,一切的发展正如一个世家般规矩。

      有一次,别人送了王耀上乘的绣品,王耀用不着便给了湾,湾看着那流纹,怔怔发呆。王耀问,好看吗?湾说,好看。想学吗?湾抿着嘴点了点头。王耀便给湾请了师傅。但凡是湾想学,王耀便毫不吝惜请人来教,唯独孩子们读书一事,王耀定要亲力亲为。湾不如阿香好学,天生嗜读,但是她有更多和王耀在一起的时光,王耀伏案,不会叫她干坐着。今天要做女红吗?王耀问。湾摇头。那就去书柜挑本书读。王耀往往这么说。

      王耀也有时候会同湾说一些自己的事,王耀说做“烦心事”——什么如何就扣下饷啦,又如何就倒打一耙啦,这边明明答应了,那边又不干啦,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做事却不利落啦,那些人只有说话好听,其实全是脓包啦……湾努力地听着,最后做错了事般低着头:“大哥,我好好听了,可是没听懂……”王耀笑了,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若听懂了,我便不说与你了。”

      王湾第一次对王耀产生奇异的感觉,是在某次王耀洗完脸之后。王耀从脸盆前抬起头,一颗水珠自耳际滑到下颌 ,又平稳地沿着颈项向下流。少许湿了的头发蜿蜒地贴在脸侧,好像浓墨跌在了皎月般的绸缎上。湾愣愣地看,屋外忽有晚鸦归巢,扑腾呕哑了一阵,她只觉无端心慌,可还是要看。王耀拿起白绸布蘸了蘸脸和脖颈,把头发拨了开去,那颗水滴却钻进了领口,带着湾的心沉到了无法言说的另一片世界。她端着铜盆去倒水,那几步路里,她偷偷把小手按进水里,水是温凉的,带着诱惑,她想起了洗脸的王耀,心好像被掏空了一个洞,怎么也填补不上了。

      那之后,这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湾以前只道自己是个孩子,但是有天王耀带孩子们去乘画舫,她无意间看到了自己和王耀站在一起的倒影,就像一对璧人,她觉得很困惑,心里很痒又很疼。她的屋子是王耀房间一边的小厢,晚上睡觉的时候,湾发现自己竟睡不着了,抱着被子翻来覆去,最后,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脑中突然出现了王耀,还闪过一些自己臆想中的,说不清道不楚的画面,她暗暗心惊,羞赧,又要偷偷高兴。第二日她早早去王耀房间服侍梳洗。王耀坐在镜子面前,对着里面的自己发呆,眼神冷漠,还有些厌倦,他和自己对视着,突然冲着镜子极明亮地露齿一笑,继而换上了更加厌倦的神色。湾笼着绸缎般的头发,见那笑容,不禁双手一攥。王耀哼了一声,轻轻说:“疼。”湾的梳子便落在了地上,她脸色绯红,直到瞥见镜子里的王耀疑惑地打量自己,她才像做错事一般拾起梳子。王耀也不用她了,自己抓过梳子三两下束好了辫子,便出门去了。她心里有点委屈,也对王耀产生了她认为最大胆和僭越的想法,她特别希望她能抱一抱王耀,或者王耀能够抱抱她。她取下王耀晾干的衣裳,脸埋在其中,带着微笑,蹭了又蹭。

      深冬的一天夜里,正下雪,王耀在案旁读书。房内已经预备好了热水,过了一会儿,湾将衣物准备妥当,便带上了门。她听到入水声,想到了溜进王耀领口的小水珠,悠悠叹了一口气。窗格透出很朦胧的光,水声搅在王湾的心里也是暧昧的,好像有只小手在她的心中拨弄。门缝明晃晃的,仿佛一线召唤。
      哗!
      王耀把水当头浇下,肩上泛起氤氲的白气,头发中的水沿着脊背向下淌。王耀微微起身去够搭在架上的绢布,她便瞧见了王耀的腰和肚腹——白,匀称,结实。心中的空洞又扩大了,她不禁开始检讨自己的情绪,总觉着这个时候,还是回自己的小厢安静坐着的好,或者是去书阁挑一本书读的好,可是,她没有心思看一个字。冬天很冷,她在屋外蹲着觉毫不知觉,她想,是该回去了。甫一起身,才知双腿已经麻木了,身子趔趄一下,手便撑在了门板上,老松木门板“吱呀”惨叫一声,在宁静的冬夜里显得难听又刺耳。房内水声陡然间停止了,湾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小厢间。窝在被窝里,王湾羞耻又害怕,她一直精心呵护的某处,似乎被那吱呀一声撕了开去,掀没了顶盖。翌日一早,她肿着眼睛去服侍梳洗。王耀坐在屋子当中,早已经自己束好了头发,面色铁青地等着她。她瑟缩着进门,王耀伸手一指:“出去跪。”

      王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罚她,她跪在落满雪的石阶上开始继续昨晚的哭泣。她说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就是想伤心哭一场。王耀罚起人来是不怜惜的,起码看上去的确是这样,一天之内他在院中进出了几回,全然没有理睬过她。黄昏的时候,王湾的膝盖已经麻了,她恍惚地回头看看院子,不见王耀的身影,倒见柱子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少年人在盯着她,目光木然又冷淡,那是家里的菊。同她对上了视线,菊便转身离开了。

      晚上湾还在床上哭,好像之前都没有哭过似的,要把之前攒的泪水全流干了。小厢间的门被打开,王耀走进来,掀开被子去看湾的膝盖,用手摸了摸,叹了一口气。他看了湾一眼,湾满眼委屈。他便探过身子,打横把湾抱进怀里,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尔后把湾搂紧了。王耀很认真地抱了湾,正像有情人之间的姿势,看穿了湾的心思一般满足了她。王耀的身子隔着棉衣,软里透着坚硬,正如她想象那般美好。湾又哭了,她说:“我就是喜欢大哥而已。”王耀则平淡回应着:“也怪我,你正是这样的年纪了。不许再有下次。”

      王耀直接扼杀了“下次”的机会。他给了王湾一个园子,丫鬟,叫湾搬出了他隔壁的小厢,王耀也没再叫湾做过沏茶倒水、服侍梳洗的营生,一切都换成了仆人。湾似乎因祸得福,从此变得清闲,但是她再也没有了同大哥一起看书的时光,再也不为大哥梳头。她心里的洞似乎被王耀那一抱填满了,但又哗啦啦地碎出更大的空洞。她看着自己的新园子,草木生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