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耀这个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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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耀这个青年可以用匀称，好看，美极了这样的词形容。旁人乍看他的时候，脑子里铮的一声，舌头一打结，便粲不出什么莲花了，只觉得一幅画撞进了心里，怎么样都是美好的。这样一个人住进胡同，初来是街坊四邻小小的轰动，互相之间七嘴八舌地议论；继续过几天，看他每天出入胡同，从熙熙攘攘的行人间穿行而过，也是一种享受；可再过上一段时间，就叫人忍不住好奇。
好奇什么，也不外乎于这个青年偶尔露出来一些和外貌不相称的特质，叫人对他年龄的猜测范围有了从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猛烈震荡，再低是不可能了，少年老成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再高也决计不敢再高了，主要是没有那么糙。这些特质并不是煞有介事装出来的，就好像一张兜满了水的油布，怎么样也会渗出来那么一两滴——王耀的那一滴到众人面前，便叫人啧啧称奇，同时好奇那张华丽的油布兜着怎样的一捧水。
比如，王耀在胡同口的铺子前逗留，倾着身子在挑拣。北方的冬季干冷，但是不死寂，天空一片洗蓝，衬着一整个热闹的地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王耀是灰呢子外衣，笼着条没什么特点的围巾，他拈起放在角落里的小糖瓜，开口道：“这东西已经不多见了。”开摊子的老大爷抬起头：“哦！难得你还知道这个！”
王耀站在太阳地里，手里的糖瓜大概是寸圆大小，做得很喜人，透着琥珀般的光泽。路过的大婶忍不住插嘴：“这个东西不划算，吃起来特粘牙，买一个新鲜新鲜就好了。”王耀自顾自付了钱，揣走了九个，留下卖糖瓜的老人家点头赞许。
胡同中间有个灶王庙，说是庙，不过是一间有年头的瓦房，里面一张供桌，一个不过一尺的泥坯塑像，一个神位，一张画像。王耀拎着一袋子小糖瓜走进去，吹去供盘上的灰尘，把糖瓜齐整地摞上去，自己嚼了一个，末了拿手从嘴里沾了一下，将糖蜜抹到了画像嘴上，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门口修鞋的大爷探脑袋朝里看，也哦的一声，现在还有年轻人知道这一套老习俗。胡同里年轻些的邻里街坊路过，看到王耀此番行为，则禁不住奇怪。更不要说王耀走出来，一个青年人，嘴里却老爷子般今不如昔地喃喃着：“现在的人啊，越来越不讲究了……”，这个时候，大家会统一觉得王耀很奇异，没人敢上去搭话。
王耀给人的感觉是很好的，因为待人还算热心，长得再一体面，做什么都可以加分。但是王耀的好很有距离感，因为他似乎对打通邻里关系这种事情并不热心，对人对事总是不拒绝也不邀请，不冷也不太热，再加上偶尔的沧桑感四溢，叫人难免生出“礼节周到得恰到好处，却非我族类”的郁闷。大妈们没事背后嚼起舌根——啧，你们看那个小王啊，明明很会说话吧，又偏偏老是故意不接话，弄得人下不来台。——您这么一提，他还经常是两三句后一扭头就走了。说这话时，王耀正好经过，二人嘴就冻住了，尴尬得很，可王耀目不斜视地走进了自家门宅，似乎是没听见。
王耀似乎成为了胡同里一个美好而尴尬的所在，因为他身上有股气息总叫人讨厌不起来甚至着迷，想要亲近却不得法门，身影一显露又叫人忽视不得，所以只能尴尬着。直到胡同里终于有大胆的人向王耀提出要去他家做客。王耀一愣，哦，好啊。当即把人让进家门，自己跑去买菜，晚上还给客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伙食。第二天客人把故事那么一讲，胡同又有了关于王耀新的讨论。比如，王家的东西真是讲究，家底肯定不是一般的厚实；王耀这个人啊，其实平易近人，善谈，没什么架子；王耀这个小伙子啊，做得一手好菜，还是一个人住哩；哦，很会养花啊！人们似乎忘了之前的不痛快，嘿，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嘛，那他嚣张个什么劲嘛！
而王耀看来，不知为什么，大家似乎对他的好奇心又增加了，且有种人人都想要爬到他头顶的错觉。王耀似乎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有人抓住他，劈头就问：
“嘿，王耀，广东话怎么说？”
“最近点吖？”
“上海话呢？”
“窝里相宁好伐？”
“山东话呢？”
“俺知不道。”
“汀州话呢？”
“……”
“湖南话呢？”
“……”
“四川话呢？”“……”“嘿，不会了吧！”
“你要咋子嘛，不要柳斗我哦！”王耀皱了皱眉，那人便笑哈哈地扭头走了。
又有大人领孩子来王宅做客，王耀是不拒客的，也还算喜欢孩子，但是也喜欢清静。孩子见王耀家里新鲜玩意儿多，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后来发现了一个用五彩线缠的盒子，哭着抢着非要带走，家长见东西不值钱，就象征性地凶了自家孩子几句，王耀不能吝啬，一脸心疼地把东西送了出去。孩子破涕为笑随家人走了。王耀搭上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又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又不懂它的珍贵，瞎要什么，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之后又有人带小孩儿去王家做客，有个那么三五次，王耀也就又搭出去三五枚宝贝，心痛得几天都吃不好饭，人瘦了一圈，看起来又别有一种风情。他下定决心，把那些小物件全都收了起来，小孩子再来，只送糖。王耀的东西看上去不一定是华丽值钱的，但一定是精致且独一无二的，背后那些故事、年代和手艺一般人无法知悉，小孩要起来，他除了心痛还是心痛。街坊邻居隔三差五找王耀帮忙，回谢不多；经常去借东西，时时忘还。
正在街坊四邻觉得王耀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软柿子，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时，王耀又打破了大家的猜想。说起来也不过是几个地痞流氓，勒索放学的学生。王耀经过时漠然地看了一眼，并没有打算去管：其一，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什么年代都一样，大兔崽子和小鸡崽子闹着玩，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其二，他最近很烦，觉得邻居们一方面对他好奇，一方面又认为他是老好人，跃跃欲试地欺压他，使唤他，所以他也懒得管；其三，在他心里，并没有哪一方正义，只觉得大家都不容易。然而胡同里进了小流氓，对于街坊们而言，不喾于宁静的田野遭到空袭，大婶儿看见了过路的王耀，我说你！怎么都不管管！你还是个大人么？！
王耀太是了！他大，所以已经对这些事情麻木了，反而是心里不忿——怎么又是我了。他本来心情就阴郁着，呼地就被点起了火。憋着一口气，折返了回去，走到双方之间搡了一下被勒索的学生，别碍事。回过头也不等对方质问，他照着面门劈腿就是一脚。那人满嘴血沫，咕噜噜地飞滚出去，星星和月亮好歹不旋转了，一个身体又砸在身上，也是被王耀踹过来的。也只能说这几个青年时运不济，正赶上王耀积怒外泄。第五个是被王耀揪着领子提起来的，王耀腾出右手要扇耳光，这个动作的折辱性远胜杀伤性，整个胡同挤满了看呆的观众，就像等着看行刑。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叫人脊背发凉的皮实响声。王耀松开手，那人就软绵绵地倒了，呆呆望着王耀，轻轻啊了一声，委屈的泪水割花了脸。王耀对谁都不作交代，径自往家走，围观众人默默让开一条路，好离文质彬彬又匪气悍然的王耀远一些，但听王耀老气横秋地嘟哝着：“唉，连谢都不谢，太伤心了，太伤心了。”
王耀没再动手打过谁，依旧每天好看地穿行过胡同，养得众人眼。然而在街坊四邻眼中，王耀的形象又有了变化。他们认为，王耀是有手段，有城府的男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鸣得人人毛骨悚然。采取的态度自然是尊敬，好生说话，你我平等。
王耀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也不过是他早已经腻烦的人情冷暖。实际上他自己就是他自己，活得不卑不亢，纯粹干练。可他给点笑脸，别人就认为他是热的，给点冷眼，别人便认为他是冰的，非得用日子磨合，才能见得真章。
洗完了热水澡王耀还是在叹气，经过镜子时，他愣了愣，伸手抹掉镜子的雾气，把刚穿好的浴衣又脱了下来。赤条条对着镜子，王耀好好地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副良好的成人身躯，肩宽腿长，白皙匀称，头发密而黑，不落时光，毫无变化，看得他自己都烦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这十几年像是又要变老了，脾气和口气经不住就要显露点颐指气使的态度，多了分漠然，消了分热切。王耀认为自己的心态始终都经历着少年到老年的轮转，轮转了成千上百回。怎么样变老呢，伤心伤得多了感觉自己就老了，越来越老，愈见麻木，麻木成灰了，空挂着一具人壳儿晃荡在世上。然后，也许是哪一天看到了早上的太阳很好，王耀又打算死灰复燃，对什么都很有热情，干什么都很带劲儿，净往人前凑，见谁都好得不得了。接着，又过了那么一段时间，王耀又开始关注自我，想起来运用运用自身魅力，展现展现本身的气场和风度，搞几段小风流。接下来一段时间，王耀又想起真的要做一些什么实事，便耐着性子仔细地做，使劲钻研，搞出一番漂亮的成就。再过一段时间，王耀又觉得心累，烦，要老了，没精力——往往如此。此时，他打开新闻，把今天不能错过的消息浏览了一遍，内心默默点评了几宗事件，自觉天下大事了然于心了，又把白天的生意盘算了一下，回了几封邮件，连手机信息都懒得看，抄了本书掀开绸被躺进了被窝。他一看那书是《小窗幽记》，看了百多回了，便不想再看，不如就此睡觉。然而书中一句话蹦进脑中。
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王耀觉得这个小子太年轻了。思索着又想起来另一句。
恩爱，吾之仇也。富贵，身之累也。
心想，唉，他也老了。
他一翻身，看着窗格上的花影。庭院里的梅花还是争气地开了——他搬到这里，头一件事把挂了苞的梅花移栽进了院子里，他担心着落苞，每天都要去看看。花影跌在窗格上，那窗纸也像生发了清幽的香气，一墙芬芳。梅花一旦开了，疏影横斜而暗香浮动，连着骨骼一起便有了种绝伦的品质，堂里那几颗抓破美人脸，悬崖杜鹃，红妆禧和仙客来顿时都失了色。
花，他多了去了；月光，有句话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这两样在，王耀一点也不寂寞。要美人干什么呢，美人只会惹得他生气，王耀恨恨地想，恩爱，吾之仇也，吾之仇也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王耀这个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