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东瀛三十载 ...
-
(十二)
王耀家有个储书室,不是所谓的书房,没桌子没椅子,纯放书。一进屋是三联墙面儿的大书柜,书多得快要溢出来了。书柜上方还要横竖叠放着一摞一摞的书籍——手抄本、油墨印制的、竖版横版、繁体简体、新的旧的。书柜本来就是大黑檀,书一多,黑压压的,人看着直憋闷还伴随有淡淡的阴森。不仅是书柜,这屋子窗台上也要放书,地上也堆着书——人走进来要小心,踹倒了哪一摞,东挨西倒地就弄摊了半屋子,难以收拾。去过王耀家的人以为奇异;有行家闻言欲来购买绝本,被一口回绝;对王耀感兴趣的异性难免觉得王耀爱书过于变态,遂敬而远之。也就是王湾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习以为常——这存量放到过去,还算是少的。这时她在储书室里翻找,红绒布小拖鞋裹着白脚面儿,自由地在书堆间穿梭,那些孔孟老庄一类提不起她的兴趣,书店里都有,她早看烦了——她臂弯里有一本曲折子,两本奇谈,这些反而是市面儿上求之不得的。又挑了本名人野史,她将手伸到大部头的地方志后面摸了摸,什么都没有。自从王耀当着自己的面看那些香书艳画,二人当晚且顺便了一回,他好像意识到不妥,便又不知把那些书藏到哪里去了——反正丢掉是决计不可能的!
她前天也问王耀借了几本书,想带回去品读,谁成想王耀万分鄙夷地说:“你明年可要完整地带回来!”
“不能寄回来吗?”
“寄丢了可怎么办,你又赔不起。”
“第一这书丢不了,第二我有钱赔得起。”
“要我说就是赔不起,吃了还能给我原封不动吐出来?”
他说话太难听!王湾斥道:“书是你亲儿子啊!”
“反正是比你亲。”王耀长腿一翘,不看她!整个大老爷们儿一副赖皮混混的架势。
嘿!气死她了!
每次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好像他俩这么拧巴着,才舒服!
她索性坐下,也优雅好看地翘起脚:“想来也有意思,有时我倒怀念还小的那会儿,什么都不用自己想,但凡你说、都是对的。”她把书搁在桌子上,“你说不能借,我觉得必然是自己做错了;你说这个得看,我拼了通宵生只怕看不完对不起你,惹你生气。”
王耀只字不语,他们之间失了言,直到晌午做饭,二人才在饭桌前碰了头。争而不破,斗而不伤是他们凑在一起的准则,不怕船晃就怕船翻——打架要打圆架,王湾生怕踩了老虎尾巴,王耀担心打中蛇的七寸。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话说三分,蒙着一层。饭桌上他们就着爆炒花蛤,胡同口打来的扎啤,吃了回不冷不热的和解饭。王耀说,这么待见你,我真是贱。王湾说,明知你没好脸我还回来,我才贱。
回想至此,她摇着头撇撇嘴。此时她在抽屉中翻到一副泛黄发脆的拓写对联,小心展开,写得是:
请看世局如棋,天演竞争,万国人情同剧里
好向湖亭举酒,烟波浩渺,双峰剑影落樽前
她心道是副好对子,的确少了些文人的悬玄意蕴,可单凭这股意气风发的磊落她就喜欢,作对联的人当时的心情可见一斑,她想去问王耀,但是突然想起前天的别扭,只好叹口气,又把两张薄纸收回了原处,想着,可惜了。
本田菊也有很庞大的藏书,那藏书与王耀比起来更像是一本正经的收藏。它们享有一座单独的楼阁,曲径通幽,掩映在碧水、白洋桥与灿烂的樱树之后,其中书籍分门别类排好、易于查找。他碰到喜爱的书,要买两套,一套用于阅读,一套不拆封摆起来。本田菊也不像王耀那般遮遮掩掩,他将春画和娈童集陈列在不明显也不偏僻的地方,只将它们统一地视为需求之一。那是她被带去日//本的第二年,王湾偶尔在阁中撞见本田菊,他坐在明亮的窗下,大腿上摊着本叫人脸红的册子,眼睛无甚焦距地盯着天花板,一脸阴沉惨白。王湾经过,他转过头:“王湾,下午好。”
王湾不看他,他站起身:“你捱吧,人捱不过相处的。”
那年东//京大雪,王湾终于看到了久违的雪,她不高兴,雪化了,化得她心中一片狼藉。她注视着街上玩耍的孩童,脚下用力,碾碎道途中的蚂蚁。孩童们怕她,因为她带着怨气,不说话。有藤球滚到她脚边,她才回神,见孩子们凑在离她六七歩远的地方,谁都不敢上前搭腔。她本要抽身走掉,本田菊恰从旁边经过,她改了主意,一脚踩碎藤球,啪嚓一声,崩了她脸上一道口子。有孩子当场哭号起来,有孩子远远地骂她,脸上火辣辣地疼,而这些东西一股脑儿都成了快意!
她望着白雪,心里有赤红的野火,那些快乐与她无关,她要烧穿了这片无情的天!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关于一个少女。本田菊给了她一个侍候她的少女,名叫菅原奈喜子,奈喜子一点都不欢喜,她觉得命运诚可悲,摊上这么一个主。她只道王湾是本田菊带回来的中//国女人,于是中//国女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咄咄逼人。王湾问,你是我的人吗?奈喜子低着头,是的,我是您的人。王湾又问,除了我你还听谁的?女子答道,就听您的。王湾点头,指着桌角的剪刀,你拿着这个到本田菊脸上划一道,明天我看到了,就信你了。奈喜子哭了,边哭边说,您不要为难我,大佐把我送给你……教我好好照顾您。王湾说,他送,我不要,你自己回去同他说吧——我不信你,也不信他。奈喜子第二天灰溜溜地同本田菊说,又被本田菊菊三言两语吓了回来。王湾最终也没熬过少女泄闸般的眼泪,伸出手拍拍少女的头,她想起开铁厂那会儿家里的小丫鬟,心中一派惘然。
其二是关于一条狗。本田菊养了条圣修伯特,名字听着玄乎,实际上也就是条英//国人手里买来的寻血猎犬,耳朵上长了块癣。邋里邋遢,耷拉着脸,天生一副衰老相,简直是狗界的迟暮老人。它老是闷声不响地趴在门旁边,湿漉漉的鼻子永远是耸动的,闻闻这儿,嗅嗅那儿。本田菊蹲下来揉搓猎犬的脖子,抚摸它棕亮的皮毛:“唉,名贵血统,除此之外,你也就是一条狗了。”王湾第一次经过,心想,这狗皱巴巴的。它却闻了王湾的裙角,被王湾一脚踢了下巴,考虑到是本田菊的,她加上了泄愤的脚劲,它皱着张老脸嗷呜呜地直叫。
以上的两件事儿,可以看做王湾最后的锋芒了。
之后不久,本田菊去看望王湾。他用审美的眼光审视王湾的脸庞,认为王湾的嘴长得很美,便生出了一番评价:“其他地方长得都是讨喜取巧,唯独一双唇瓣可以印在时间里。”他用凉手触碰它们,感到它们在微微颤抖,就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般的,红艳、有光泽,简直可以跳出面孔的束缚独立存在了。这样想着,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先是用手抚摸,尔后突然扳过王湾的脑袋,狠狠咬了它们。王湾狂叫一声,推开了本田菊,眼泪滚滚而下,身子筛糠般哆嗦。本田菊不以为然,他摆摆手:“你坐下,我要画下它们。”王湾哭得一抽一抽的,教他心烦。
“觉得我可恨吧,觉得自己委屈吧——可这才算什么?我没打过你,没骂过你,更没把你踢下过山。”他指指自己,“王耀才可恨呢,你瞧他多狠。”他这么说着,“要再使那小姐脾气,就先想清楚吧,我可以什么都不给你!”本田菊还告诉她,有些事他是不屑做,而非不能做。
那天晚上王湾独自发了一会呆,突然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大哥我想你,我很害怕。”
然后她烧了那封信笺,哭了一会,就睡过去了。她感到奈喜子将她搬到床上,她哭得太累了,不想理会,只暗想这孩子气力真是不一般。翌日一早,王湾神色平和,她让奈喜子服侍梳洗,主动去跟本田菊道早安。
“本田,早上好。”
“早上好。”本田菊坐在西洋雕花大桌子旁吃早餐,示意她过来一起吃。
那之后,一切都很平和。
两个人同住一个庭院,论远近也就隔了个池子。本田菊时不时去看她,带她参观他的处所。进了玄关向里走,放了个大沙盘,长有一丈半,其中的内容则每次都不同。王耀与她讲过,后汉书中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那就是最早的沙盘了,又想到以前她似乎酷爱同王耀讨论战事,王耀对此则十分消极。她不介意与本田菊交换此类的想法,本田菊也一定觉得了解王湾是件富有趣味的事。他评价王湾对战术的认识有一种近乎哲学意味的贵族式优越。
“你总是依赖出奇制胜、正义和士气,你还假设双方都是旗鼓相当——你太过一厢情愿。”本田菊点评道。
“我当然考虑了人数的悬殊。”在谈论这些东西时,他们双方都愿意平心静气。
“造成根本悬殊的是武器。”本田菊回答她。他把这总结为“技术上代际的鸿沟”,他用数学的权重来向王湾解释技术的重要性,后来他又换了一种方式,把王湾提到的因素称之为加数,将技术作为它们的乘数。
王湾内心几番辩驳,却不得不接受他的观点。本田菊在西方科学上的通习令王湾感慨,有时他讲解的东西叫她回想起王耀和神父谈论蒸汽机的下午,两人的面容模模糊糊,她紧张地坐着,一句也听不懂,只是思索着该说句什么的好。本田菊提到中//国东晋的葛真人,竟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化学家!“你去看他的著作,里面有多么详实的化学记录!”他满意地捕捉到王湾不解的神态,便不再说下去了;本田菊的爱好也富有情趣,他的书房内陈设有地球仪,镀金的测量仪器,植物与昆虫的标本,棋盘,书法,茶具与盆景,给人以丰富严谨的印象。他如数家珍般规定道,这里可以摸,这儿不能碰,这些要按次序放好,这个你不懂。他简直创造了一个供自己做梦的世界,如此安静、丰富、潮湿。
本田菊没有理论倾倒的时候,也不去理她。偶尔的,本田菊会把她叫来听自己写的俳句,不需要她多余评价,一声不吭是最好的。读完后他把纸撕成细条丢进垃圾篓,独自叹气,感叹人生荒凉,美不得永恒,而这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本田菊还会木着脸讲笑话,后果是世界都一片死寂,他自忖这样不合适,就自己笑了好几声,表示的确可笑。这个倒是把王湾看笑了,笑过以后,她又要自责。
王湾觉得本田菊好像没那么坏了,她为了保持恨意,过得很吃力,需要常常提醒自己寄人篱下的屈辱。她想,唉!累啊!
她一累就累了三十多年,累到她已经想不起来该怎么恨这群人了。她回想着,觉得小奈喜子很可爱,可惜只照顾了她五年就被送去了别处。长了一张老脸的圣修伯特变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老狗,它迟缓地蹭着王湾的裙裾,她就蹲下身抚摸它。它快死了,王湾悲哀地想,心中很是伤痛。
她果然捱不过相处。
一九二七年的某日下午,王湾遇见本田与一面色枯槁的中年人在花园中散步,她上前去,拟将柔软的外套披到他背上。
“不用,谢谢你。”本田温和地接了过来,“冬天的清晨教人神清气爽!”他嘱咐她去琴房做一点准备,又看了看手表,“在那里等我们吧,也让齐藤少将听听你的琴。”
王湾道了别便径直朝琴房走去。琴房也是花房,四壁都是玻璃,其中翠叶掩映,总有花开,也因此芬香馥郁。本田菊接受西方文化,他不信基督教,但喜欢流连于教堂中,如此一来他将其中一面壁做成彩色玻璃,阳光投射进来,五彩斑斓,如果有了王湾的琴声,那就是华乐流转,群芳簇拥了!王湾在本田处呆了十年时,本田便备了这样一份礼物,给她也是给自己。“你这是收买我。”王湾那时抚着花房里的钢琴说道。“你有什么好叫我收买呢?”本田菊摇头,“我要让你过得快乐,你太过愁眉苦脸了,放高兴点吧,这样大家都开心。”王湾也就从此开始学钢琴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给二人弹的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之七。幽默曲前段只能是诙谐恬静,毫无幽默可言,到了后段直接一片壮阔苍凉的状景,使人从午后闲茶的情境里直接迈了一步跌入无限回忆。本田菊最喜欢那段儿,他十分感慨,便要对齐藤少将解说:“以前是我教授她,现在她已经弹得比我高明多了。”
“听说她会说英文。”
“会,当然会。她经常去西洋会馆,有几个西方的追求者。”
“他们上床吗?”齐藤少将一本正经地问。
“嘘,”本田菊趴到少将的耳边说,“您不要这样说她,她是我爱护着的妹妹。”
少将讨了个不痛快,也就不再说什么,他只能把这女人的定位掉个个儿,从战俘变成了本田菊的妹妹。当年齐藤还是少尉的时候,本田菊是大佐,在大//阪的军事学校教授战术,他尊本田一声老师,现在他已经晋升成少将啦,大佐还是大佐。齐藤却无法将他当成下级,他同本田菊开玩笑:“说不定到我战死,老师您的头衔也不会变!”少将总觉得冥冥之中他会为国捐躯,这么认定了之后的心情是坦然而悲凉的,他也因此总是强调自己会战死,一遍遍确认未来的命运。本田菊总是伸过手去拍他的肩膀:“齐藤,你不会死的。”少将便感到温暖和安慰。他早察觉到本田异乎寻常的年轻,但他没有过于吃惊,似乎这发生在本田菊的身上也是理所应当的,这只能使自己更加尊敬他!本田菊是被边缘化的军人,他安静地游走在人们视线的边界处,又从容地富足着自己的生活,于现有的科学来讲,他又是个偶然,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实吗?没有了。
王湾弹琴,他只是直观地觉得好听,参不透更多的门道,他更加不懂德沃夏克。因此他听了一会儿,便倾过身子同本田菊讨论最近的“那个会议”。即使是有琴声,他也将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从近来军中频繁的人事调动推断出了高层一些决定性的动作。本田菊说,从我们能得知的调动推演开去,这些部署的改变之大是有关战略方向的。他们二人并非唯一直觉灵敏的,其时在军中,但凡是素养高、嗅觉敏锐的高级军官,总能闻风辨向地察觉到什么,面对对此潦草搪塞的军报,也就有“影子会议”的流言传开,即是对军内也高度保密的一次重大会议,一时之间无不充斥着阴谋论调。对此,齐藤曾调侃,其实对内保密意在对外保密,军里诸国的老鼠们大多也只能像我们这般拼凑情报了。本田菊点头道:“正像您说的这样。”
齐藤临走前,本田菊拍着他:“如果要去中//国,我更加要要求您给我调动上的便利了。”
“那是必然,如果我不战死!”齐藤苦笑道,“我不像您,还可以司文职。”
本田菊伸手抚摸着少将带着点儿灰的头发梗,看着它们从指缝里支棱出来,那情状就像在安慰小孩子似的:“齐藤,你是不会死的。”少将枯槁的脸上直泛起了光。
少将走后,本田菊和王湾一道去吃早餐。用餐时他大腿上摊着一本冯特的英译著作,讲的是民族心理,他将其中两行用指甲划上浅浅的道儿,甫而递给王湾:“这很专业,你试着翻译看看。”王湾将它们译成日语,文法文采都让他满意。王湾却将书放到一边:“我与你说过多次,吃东西的时候不要看书。”
“好,我不看了。”
“无所谓了,反正你明天又要拿一本。”
“不拿了,”本田菊给了王湾一个梨,“我喜欢有人管着我。”
王湾叹了一口气:“我希望,如果我终于可以离开,你不会害我,我也不会害到你。”
本田菊想了一会儿,认真问道:“你想离开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能够决定的,大环境会驱使我离开!”
本田厌恶地一摆手:“又来啦,你就像是齐藤总觉得自己会死一样!我还没问过他到底想不想死呢,你猜他敢不敢回答!”
“你混淆了——”
“我不跟你玩文字游戏!”本田菊指着她,“湾是我的妹妹,谁都知道,就是你不知道。”
那天晚上,湾从会馆回来,她踢掉高跟小羊皮鞋,向厨房叫了份宵夜。她看到本田楼上的灯还未灭,思索再三,又给本田菊叫了一份好用来道歉赔礼,哄他高兴些。坐在床边拆掉几封情书,她收到的情书多半是寻求暧昧的知己关系,她倚在躺椅上一封封地看,有一封以圆体写就,文采太漂亮,她不忍心丢掉,便收进了抽屉。还有一封,男人的名字她曾听本田菊说过,拟着明天给本田菊看看,让他定夺这关系该不该发展,有没有用。最后一封是日文的,司空见惯的朴实青年,笔调苦情酸涩,于人事无用,便被她扔掉了。她盖上被子睡觉的时候,不自主想起王耀,好像今天一天的事儿笼在一起,必然会教她想起王耀来。她关了灯,似乎是看见了王耀——背对着她躺着,看不到脸,光裸着背脊,腰上被一小块儿月光打得发白发亮,他的头发倒是束着,辫子铺散在大枕头上。那人是熟睡的,整个身躯都随着匀恬的呼吸起伏着。王湾识趣地没有摸他,她知道那是假的,虚幻的,却也不想让幻想就此消失。她别过脑袋,闭上眼睛,探下手去,轻轻地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