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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Chapter 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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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本薄薄的类似于体检表之类的诊断书,这样的东西在他母亲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他见得太多,以至后来,一看到这样的东西他心底某根弦就习惯性地抽紧,然后是那种被人生生拧巴拧巴的钝痛和心有余悸。
他有点不敢去掀开那白卡卡的封页。
陆巧玲那露在光线里的半边脸已经完全湿透,岁月的足迹在那曾经光洁靓丽的肌肤上留下了浅褐的雀斑和褶皱,此刻那容颜不再的脸上尽是令人心酸的深刻伤痛。
言子书最终还是打开了诊断书,只是越到后面,他那握纸的手就越是抖得厉害,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开始哽咽,“阿姨……”
这夹着颤音的两字像是突然将这压抑的氛围撕开了一个口子,陆巧玲先是一声压制不住的哽咽,然后是一声啜泣,然后就趴在膝盖上,近乎失控的痛哭……
房间里到处都是那种凄凉的声音,带着心有不甘,带着竭斯底里,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脆弱女人被生活一而再地压弯希冀后发出的那种悲鸣。
言子书走到女人跟前,屈膝跪到长毛毯上,扶起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双手搂过她枯瘦到脆弱的腰,抬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安抚。前胸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耳膜是她哭泣的低鸣,此时此景,言子书心底的震撼和伤心是实实在在的,泪水在那早就赤红的眼眶中打着转,最后还是不受控地下坠。他想出声安慰,却发现自己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咸涩得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半天,陆巧玲才能开口说话,“志国这辈子……他,他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知道,叔叔是个好人。”言子书哽道。
在他的记忆里,齐志国是个像山一样可靠的男人,虽然沉默寡言到有些木讷,却脾气好到令人咋舌。他永远记得初次见到齐志国时,自己心里那种羡慕齐景到心底酸涩的滋味。那时齐景父母正在厨房里忙午饭,陆巧玲一不小心碰到灶台上的醋瓶,咣当两声,醋瓶先后跌到灶台和水泥地面上,摔了个粉碎,液体溅了一地,一时间满屋子的醋香味。
一愣之后,她的目光很快扫过门口闯进来的两小孩儿,然后幽怨地看了一眼同样愣掉的齐志国,半是懊恼半是撒娇的语气嗔怪道,“都怨你,谁叫你将醋瓶放到案板上?”
那时,憨厚老实的齐志国只是搓了搓手上的面粉,好脾气地赔笑说,“是是,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
说着马上蹲下身,却不是去拾那破碎的瓶子,而是扯过一旁才洗净用于蒸馒头的白布去擦陆巧玲裤脚上的污渍。低头一瞬间的温柔和迁就,或许在齐家是个司空见惯的事情,言子书却在那一刻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父亲”这个词对于他而言仅仅存在于字典里,小的时候还曾天真地追问过母亲,等他和母亲被人从司家地下室扔出来时,他便再也没有提过“父亲”两个字。仅仅是见过那裘皮大衣女人的凶相和母亲受到的屈辱,他也知道,自己即便是有父亲,那也是个指望不上的陌生人。却原来不知,别人家的厨房,可以容纳的绝不仅仅是母亲孤零零的身影,别人家的父亲,可以对着自己的结发妻子那样温柔和细腻。
那时,齐景看到他眼底的泪光,牵着他的手出门,才有些无措地问,“你怎么哭了?吓到了?”
“没。我只是,很羡慕你。”男孩儿低头的瞬间,两滴晶莹的泪水落在同伴的手背上。
齐景愣了半晌,才丢下一句“你等等”,然后进了厨房,里面一阵嘀嘀咕咕后,齐志国红着脸出门,弯腰将言子书抱进怀里,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拍在他稚嫩的肩头,那么怜惜,那么小心翼翼。
那一刻,言子书头一遭体会到盼望已久的父爱,激动又心酸,趴在初次见面的男人怀里,哭得抽抽凄凄……
因为齐家人,言子书的童年和少年才有了孩子该有的快乐和色彩。可是,因为言子书,齐家人才有了接连不断的悲剧。
想到这儿,陆巧玲猛地推了一把言子书,因为猝不及防,男人手肘撞上了玻璃茶几的转角,“嘭”地一声,疼痛蓦地传来,却抵不上他看到陆巧玲眼中对自己万般憎恨时的心痛难当。
“……可是,这个世上,怎么总是好人没有好报?”陆巧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是浓郁到化不去的怨怼,“你叔叔把你当亲生儿子对待,你却怎么回报他的一片好心?把他的儿子拐成于世难容的同性恋!让他的儿子替你背黑锅进监狱!险些坑害了阿齐一辈子!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阿齐不会进监狱,我们不会把所有家当拿去救阿齐,弄得负债累累,你叔的病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你叔在深圳的工地,拖着带病的身体,没日没夜地干。为了给小悦凑学费,为了给监狱的人送礼让阿齐在里面好过一些,即便他查出了小三阳,也只是将医生开的药单随手扔进垃圾桶,就为了省几百块钱的医药费……”
说到最后,陆巧玲又开始哭。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小悦学业有成,阿齐……阿齐的生活也恢复到正常,他却查出肝癌晚期……我们去了好几个大医院,医生看了他的病,都直摇头,都说……都说,他的时间最多,最多也只有两三个月……阿言啊,你说,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言子书被她一通话震得呆在原地,张了张嘴,喊一声“阿姨”,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以为,自己带给齐家的伤害,在他将齐景弄出监狱,给他安排好后面的生活时就已经到头了,却不知道,一开始的错误起了头,恶果却像不断翻滚的雪球,越滚越大,简直到了他无法招架的地步。
如果说,齐景的后半生,他可以通过替他打算和安排让他过得顺畅一些,那么,齐志国的命,他又拿什么来挽救?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无地自容;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
内心的煎熬和无措纷至沓来,他就那么低垂着头,像只被霜降摧残的茄子,任那冰冷的痛觉一寸寸咬噬着心灵。
陆巧玲却在某个瞬间噗通一声跪在了言子书的面前,扯着他的手臂哭道,“阿言啊,算阿姨求你了,你就离阿齐远远的,离齐家远远的,好不好?”
“阿姨……”
言子书蓦地反应过来,想要扶起下跪的陆巧玲,她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苦苦哀求,“阿姨从没求过你什么,你就答应阿姨,就看在齐家曾真心待你的份上……你就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妇人吧,老伴快没了,我不能让阿齐的人生给毁了,不能让齐家断子绝孙,不给齐家一个交代啊……”
言子书视线里的人一片模糊,唯有那苦苦的哀求声和痛哭声清晰无比。
心痛了,泪干了,衣服也被泪渍湿透了。言子书闭了闭眼,然后手上一用劲儿,最终还是将老泪众横的陆巧玲弄到了椅子上。
“噗通”一声,他双膝跪在地上,伸手擦了擦陆巧玲脸上的泪,然后握住她枯瘦冰冷的手掌,艰难地开口,“阿姨,你别这样,我……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对不起,对不起……”
终于看到了他臣服低头的样子,终于听到了他万般无奈的承诺,陆巧玲心安了一些,可这,对于一个被苦难折磨怕了的女人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让他绝对死心也让自己绝对安心的答案。
“那你……那你是答应阿姨,此生此世,都不会和阿齐在一起?”
言子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心痛难当的感觉席卷而来,他血红的双眼对上陆巧玲满含期待的目光,眼中是混乱的挣扎。
他迅速垂了眼眸,“是……我保证,不去干涉阿齐的生活,不会毁了他的人生……”
此话一出,他有种身体和心灵被活活撕成两半的错觉。任谁也不知道,他在说出最后那个字时历经了怎样的心情,那低头一瞬的沉痛,就连夙愿得偿的陆巧玲也不忍去看……
怎么下的楼,言子书已经没有什么印象。面对齐悦的担心和追问,他也只是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她的头顶,尽量自然道,“看你瞎紧张的,没什么大事。你好好学习,我去墓地了。”
言子书笑不太出来,他的脸上有点僵,声音也很沙哑。
齐悦虽有疑惑,却善解人意地没再追问。
走出几步,言子书又突然回头,“好好照顾叔叔阿姨,没事的话,多陪叔叔……和阿姨出去转转。”
“你叔的事情,都还瞒着阿齐和小悦。他的意思,是能少让他们担心一天是一天。等哪天瞒不住了……”
这是下楼之前,陆巧玲哽咽着说出的最后一番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会努力撑起身子,抵挡一秒是一秒。
言子书想起了自己因子宫癌去世的母亲,她也是独自熬到最后一刻,才将真相和盘托出……
那一天,言子书在母亲的坟前呆了整整三个小时,看着那张永远年轻美丽的照片,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讲他这些年的经历,说他以后的人生打算,直到口干舌燥,喉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才靠着母亲的墓碑,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下,卸下一切伪装的脸,露出令人心疼的伤感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