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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微君之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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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素以为自己被关在牢里很长时间,却没想到自林霜天送药后的第二天,她就被一顶软轿接进了宫里的欲雪园。陈公公悄悄看了她脸色,小声道:“公主,等会儿切不可意气用事。”
宛素静静看他一眼,陈公公立刻低头。自陈公公到牢里接她时,她就未说一句话,亦未梳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陈公公之前闻到到她身上学生的血腥味,此时在阳光下又见她嫁衣染上大片深褐色污渍,心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欲雪园在冬季是赏景的大好去处,大片大片的玉蕊檀心梅和重瓣玉蝶梅花开成海,映着无暇雪色,静雅醉人。如今是夏季,园内满目碧绿,风过处梅叶婆娑,凄凉幽静。
明惠帝气色不太好,正在一棵颇有年头的梅树下设了软榻,闭目小憩。宛素心中升起股无名怒火,漠然走上前,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传国玉玺,冰冷的棱角搁得她生心生疼。
“痛么?”
明惠帝听闻到脚步声,睁开眼看她染血的嫁衣,神色关切怜悯,宛如慈父。她身后专为皇上诊脉的张太医立刻上前:“容卑职为公主请脉。”
宛素不理会,冷冷迎上明惠帝目光:“为什么?”
明惠帝侧目看了张太医一眼,张太医垂首退去。他起身道:“箫相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且证据确凿,朕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宛素讥笑:“这件事您不用解释,因为您从来都是有理由的。我就是想问问您,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舅舅,你为什么要在我成亲那天查处箫氏?!”
明惠帝眼神微变,慢慢变得深沉:“箫党权势滔天,若不是在你婚礼上趁机行事,怎能一网打尽?”
“呵,怪不得你宴请了满朝要员及其家眷。恭喜你,目的达到了。”宛素突然厌恶看到他的脸,“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明惠帝唇角缓缓露出丝冷笑,目光冷酷狠戾,一字字道:“除了箫惊墨,箫党一律斩立决。”
她只觉一股慑人杀气直袭而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强自镇定道:“箫相门生遍布朝野内外,人数牵连甚广,其中不泛无辜之人,皇上是要血洗帝都么?!”
“对!朕就是要血洗帝都,还我一个完完整整的凌氏江山!”皇帝一振双臂,负手远眺天际,目中雍容退去,尽显冷酷无情的帝王霸气。
宛素知道此刻的皇上不会再听进任何人的谏言,箫党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必须拨除。可是若让她眼睁睁看着箫惊墨的家人死去,她实在不忍。他虽不常提及家人,但她知道箫相极其痛爱他,而且箫相在他心里也是有分量的。箫相若死去,他会伤心的。她忍着肩膀撕扯般的剧痛双膝跪地:“舅舅曾许宛素一个愿望,宛素从回帝都后未求过舅舅什么,此刻宛素求舅舅放过惊墨的家人,望舅舅恩准!”
“你这个愿望太不切实际。”明惠帝敛了目中威仪,走上前欲扶起她,宛素却一动不动。他目光一沉,冷冷松手道,“胳膊肘往外拐,舅舅真失望。”
“舅舅心狠手辣,猜忌无常,更让宛素失望。”她直逼明惠帝暗沉双眸,从袖中取出一直小心保护的传国玉玺,决然道,“舅舅当日将此物交由宛素保管,宛素想不到它今日还有另一个用处。”
宛素站起身,抓住玉玺上雕琢精美的蟠龙,高举手臂,对准梅树旁几方嶙峋山石微微一笑:“宛素斗胆以国祚之本换箫氏一条活路,请舅舅三思。”
“你威胁朕!”明惠帝面色大变,“对传国玉玺不敬者处以极刑犹不为过,是朕太纵容你了,你竟为了一群他根本不在乎的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快将玉玺给朕!”
“你说什么?他不在乎?他怎么会不在乎!”宛素怔了下,明惠帝见状,立即飞身扑来,一指点在她肘间,她的手顿时酸软无力,玉玺脱手跌落。他一弯腰,手一抄便将玉玺纳入手上,小心翼翼细看一遍,见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啦”一声脆响,宛素只觉脸颊为辣辣地疼,眼前直冒金星,口腔里涌出一丝腥咸。明惠帝面色寒如玄冰,一甩袖袍:“朕本不想让你知道,可你却如此让朕寒心。朕曾问你是否了解他,你不置可否地点头,若朕告诉你,朕能在一年内收集大量箫党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私占盐池的证据,箫惊墨功不可没,你信么?若朕再告诉你,他自去年回帝都后便一直和谢晏华关系密切,不清不楚,谢晏华更是愿归还丹书铁券毁家纾难来保他此时不受诛连之罪,你信么?”
宛素愣在原地,像是还未从那重重的一巴掌中回神。明惠帝的发问令她在牢狱的疑问迎刃而解,也令她不知所措。点滴记忆在脑中闪过,每当提及明惠帝时,箫惊墨莫名其妙的话和阴沉复杂的神色,都开始缓缓苏醒。当时她以为是他不喜明惠帝,现在想来,远非那么简单。
“你骗我的。”她隔了许久才讷讷说出这么一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明惠帝看她唇边沁出的血丝,怒气平息不少,却依旧冷冷道:“今日不敬之罪朕不予追究,你回公主府将伤口好好包扎了,朕到时候让他亲口告诉你。”
守在远处的宫女上前将她搀走,明惠帝欲回身坐下,却一个踉跄显些跌倒。他面色灰败如死,他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衣襟,身体控制不住微微抽搐,嘴角有一丝血色缓缓流下。陈公公大惊失色,连声高呼:“皇上息怒,快点太医!”
明惠帝却咬着牙笑了,神色失落而嘲讽:“重铎还是不够狠,那一掌若未留了三分力,这江山都已是他的……你看看这些孩子,一个个算计朕……”
明惠帝十九年五月二十日,肃清靖亲王一党,罪首赐鸩酒,家眷废为庶人,其部下一律问斩,家眷女子充军为妓,男子发配边陲苦寒之地。
六月初二,肃清箫相一党,箫氏及党羽全族满门抄斩,无一活口。后有史官记载,因两案处斩之人将近六万,被牵连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帝都洛城血流飘桴,人人自危,城外乱坟岗尸体堆积成山。夏日炎热,未几尸体腐烂之气与沉重血腥味直逼城内,令人闻之欲呕,即使是连日倾盆大雨也冲刷不去。
是夜,雨如乱珠,肆意敲打屋顶瓦当,长短不一的雨声不知疲倦。晚睛居门扉轻响,烛下听雨的宛素懒懒道:“进来。”
一袭玄黑袍子浓如墨色,敲门的人静静伫立在夜幕中,身形消瘦了许多,面容亦见苍白憔悴,目光却闪着欢喜,又皱了眉头:“你瘦了。”
宛素心中原来有无数疑问不满与委屈想冲他吼出来,但此刻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看她的眼中充满爱怜与思念,仿佛他只是以往一样只是远行归来,仿佛他们的婚礼不曾因他而发生过剧变,仿佛他的父亲及家人不是被他害死一样宁和安然。她心里叫嚣了半个月的声音突然熄灭,只觉得眼前这个一直深爱着的男子分外陌生,陌生得有点让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