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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戎旭对弈(补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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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膳走后,宇文戎不顾浑身伤痛,挣扎起身,从书架上取出棋盘,摆放在书案上,一枚枚的摆放黑白子。一盘残局,在他脑海中存留了好长的时间,日久弥新,当年下棋的对手正是沈若旭。
靖王武将出身,手下的将领大多是魁梧彪悍、威风凛凛的模样,温文尔雅的沈若旭混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青衫儒巾的装扮,温和的目光,谦逊的微笑,文雅的谈吐,无论从那个角度看,沈若旭都不像一个曾经驰骋沙场,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倒像一名地地道道的文人雅士。
曾经有一段时间,宇文戎喜欢效法沈若旭,模仿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不是出于崇拜仰慕,而是因为宇文戎发现靖王对沈若旭青眼有加,与众不同。沈若旭第一次造访公主府的那天,靖王推掉了所有的军务,匆匆回府,拉着宇文戎的手,疾步踏入会客厅,行至沈若旭身前时,郑重吩咐:“戎儿,快拜见你沈叔叔。”
靖王一向讨厌繁文缛节,那次一脸严肃,吩咐的是“拜见”不是“见过”,说明来人非同一般。宇文戎立刻想到他就是父王一直挂在嘴边的“若旭”,靖王经常说他们二人与亲兄弟无异。宇文戎不敢怠慢,正欲行礼。
沈若旭连忙拦住,笑道:“小王爷身份尊贵,使不得。”
靖王不悦道:“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有什么使不得?你我兄弟之间,谈什么身份?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边说边拉沈若旭坐下,叮嘱宇文戎道:“沈叔叔就是你的亲叔叔,对待他就要像对待我一样。”
宇文戎幼时在靖王面前一向乖巧,恭恭敬敬的回了句:“戎儿记住了。”然后中规中矩、落落大方的行了大礼。
沈若旭连忙扶起孩子,对着靖王夸赞了一句什么,宇文戎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二人杯酒言欢,夜雨对床,其乐融融,那是靖王笑得最多的一天。
那晚,宇文戎右手拖着下颚,望着一滴滴垂“泪”的红烛,想了好久,仿佛想通了什么,吩咐钱通即刻去取棋谱。
宇文戎在幽幽的烛光下,一页页煞有其事地翻阅着棋谱。钱通看在眼里,有些匪夷所思,宇文戎生性好动,最不喜久坐,在文华殿学下棋时,坚持不到一刻钟,就溜出去上树、爬墙了。如果有人说,宇文戎安安静静的学习棋谱,一学就是几个时辰,一动不动,钱通一定笑那人痴人说梦,打死都不信。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场面,切切实实发生了,钱通忍不住询问原因。宇文戎头也不抬的回答:“父王喜欢文质彬彬的书生,我要变得像沈叔叔一样,都说沈叔叔棋艺高超,我先向他讨教棋艺。”
原来是为了讨王爷欢心,钱通知道宇文戎的想法单纯、幼稚,却不愿去打破这个幻想,更何况以小王爷执拗的性子,不是泼泼冷水就能泼醒的,无奈之下,只好打起精神相陪。
第二天一大早,宇文戎就去找沈若旭下棋。二人走到凉亭对弈,宇文戎执白,沈若旭执黑。宇文戎临时抱佛脚的棋艺,哪里是沈若旭的对手?可沈若旭素来不喜咄咄逼人,下棋亦是,围而不攻,攻而不胜,几次将宇文戎逼入绝境后,又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最后将胜券在握的一盘棋下的不分轩轾,平分秋色。
宇文戎怏怏不悦问道:“沈叔叔觉得戎儿南风不竞,不屑和我下棋吗?”
沈若旭一愣道:“怎么会?”
“那您为什么不全力以赴?”
被看穿了?沈若旭轻声回答:“我下棋是为了愉悦,从不在乎输赢?”
“既然不关乎输赢,沈叔叔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沈若旭再次愣住,认真地看了看对面的孩子,他仰着头,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流露的是永不言弃的坚定目光,精雕细琢的五官像极了长公主。
不能再看,沈若旭低下头,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道:“真想和沈叔叔比个高下?输了可不许耍赖,傲儿陪我下棋,一输就坐在地上哭,怎么哄都不行。”
宇文戎拍拍胸脯,满怀信心道:“我不会。输了我们接着下,总有一天,戎儿会赢沈叔叔的。”
沈若旭果然不再手下留情,三下五除二,就将宇文戎逼入绝境,进退不得。
宇文戎握着一枚棋子,紧蹙双眉,冥思苦想。
沈若旭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宇文戎弃子认输。
钱通这时捎来一封书信,说是沈公子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沈若旭慌忙展开信笺。偌大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三个大字:爹,回家!写的歪歪扭扭,大的异常。宇文戎借着日光,望到信纸的背面,清楚的看清了上面的字。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儿子原来可以这样唤父亲回家,不用任何理由,那样的直接,那样的想当然。
沈若旭来到公主府,是不善笔墨的靖王连写了洋洋洒洒的数封长信,请来参加靖王三十岁寿诞的。
可就是这三个字,让沈若旭毫不迟疑的离去,甚至没来得及向靖王辞行,就踏上了归程。从那时起,宇文戎就对素未谋面的沈傲产生了“敌”意,不是因为他的信打断了下棋,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毫无理性的情感。
这些年,这种情感一直都在,今天尤甚。
落叶轩在靖王府是禁地,靖王三令五申,擅入禁地者严惩。沈若旭身为王府总管,自然会以身作则,不会越雷池一步。可这次,宇文戎有足够的把握沈若旭会来,所以他静静摆放当年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心境却比以前复杂的多。
摆放妥当,宇文戎轻启房门,缓步走出户外,鞭痕累累,每走一步与衣衫相磨,都是钻心的痛。立秋时节,暮色已至,凉风来袭,几片黄叶承受不了冷风的袭击,缓缓从树冠飘落,在空中翻转、回旋、挣扎,最后不甘愿的坠落于地。换做以前,宇文戎会拾起落叶,放到树根旁,代马依风,狐死首丘,落叶理应归根,可是今天他不想这么做,如若梧桐树不愿接纳,落叶回去也只会徒增伤感,反不如随处飘零。
冷风阵阵,打透单薄的衣衫,宇文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自幼体弱,天性畏寒,跟剑锋寒习了几年内功,状况才有些好转,可如今的境况……宇文戎倚着院门,心中默念:现在不能病,不可以生病。沈若旭的身影终于出现,依然是青衫儒巾,风度翩翩。
宇文戎站直身子,躬身施礼,唤了一声:“沈叔叔。”
沈若旭扶住宇文戎,暖风拂面的声音飘到耳畔:“不必多礼。戎儿,你身上有伤,当心牵动伤口。沈叔叔扶你回去歇息。”
“戎儿”这个称呼,让宇文戎心中无由的温暖,自从那件事后,靖军的将领们除了沈若旭,再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包括他的父王。久违的呼唤太亲切,亲切到宇文戎任由沈若旭搀扶着回房,再任由他扶着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再假装坚强;亲切到沈若旭反客为主的将一杯温水递到宇文戎手中时,竟感觉不到丝毫的诧异,自然的如同家人。宇文戎凝视着茶杯,忍住眼泪,幽幽地问道:“沈叔叔不怪戎儿气走了沈傲?”
沈若旭坐在床边,摇了摇头,温声道:“傲儿最气的不是你放走了乌骓马,而是我当众打了他,人们都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做父亲的何尝不是如此。王爷每次从落叶轩回去,不是站在院中孤立,就是躲在屋中枯坐,他在挂念着你。”
宇文戎的双眸噙满了泪花,映的茶杯有些模糊,哽咽道:“是吗?我为什么觉察不到?我能感觉到的只有父王对我防范。”转向沈若旭的目光中有些许试探,“沈叔叔你知道吗?有些事不能错的,一旦走错,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再相信你了。”
沈若旭神色没变,缓缓道:“皇上这些年以雷霆之势撤藩,靖王府迟早要受到波及。王爷久居高位,身系整个锦州城的兴衰荣辱,所言所行必须慎之又甚。靖军上下对你诸多猜疑,王爷把你关在这,是不想让你再卷入争斗的漩涡。王爷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活着。”
宇文戎轻咂了一口茶,反问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靖王府一旦出事,我能安然无恙吗?”
“别人也许不行,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皇上的亲外甥,他会保全你的。”
宇文戎握茶杯的右手有些颤抖,终是淡淡一笑道:“沈叔叔高估戎儿在舅舅心中的分量了,他是皇上,要权衡的不是血缘的亲疏,而是利益的得失,亲情在皇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如果有一天,我真成了舅舅至尊路上的障碍,他除掉我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沈若旭揪心一痛,这孩子怎么知道的如此透彻?“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就该知道王爷为什么不愿再让你与朝廷有所牵连,不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宇文戎盯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将温水一饮而尽,道:“戎儿以为较之内忧而言,外患才是当务之急。靖、离两军开战,沈叔叔觉得谁的胜券大些?”
沈若旭的回答滴水不漏:“我久不在军中,不宜乱猜军事。”言罢,取过茶盏,将它放回书案。沈若旭被书案上的棋局勾起了兴致,笑问:“这么多年,这盘棋你还记得如此清晰,想必已经思得破解之法?”
“说来惭愧,戎儿还是一筹莫展,想跟沈叔叔易子而下,还请沈叔叔赐教。”
宇文戎正欲起身时,沈若旭已将棋盘搬到床上,又搬来小凳坐下,解释道:“身上带伤,躺着下棋舒服些。”
宇文戎嘴里回道:“戎儿哪有那么娇贵?”心里满是感动,又有些好奇,“沈叔叔不是担心沈傲吗?为什么不问问戎儿怎么让他回来?”
沈若旭拿起一枚白子落下,悠然道:“秦膳告诉我,你有办法让傲儿回来时,我就想到,在门口等不如在落叶轩等,傲儿最喜欢和你争,知道我在你这,一定会赶回来的。我已经派阿鲍通知他了。”
宇文戎第一次见识到沈若旭的心智超群,竟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赢过沈叔叔,不止是在下棋上。
沈若旭出于弱势时,不思进,反思退,自伤几子后,竟然峰回路转,占取了优势。
宇文戎由衷赞叹:“沈叔叔果然棋艺高超,戎儿受教了。”
“说道棋艺,我远不及长公主,‘以退为进,化守为攻’路数,我还是跟长公主学的,她没教过你?”
宇文戎的双眸瞬时黯淡下去,伤感道:“母妃很忙的,没时间教我下棋。这几年,我一直跟自己下。”
宇文戎一子落下,沈若旭品评道:“你的棋路没有变,凌厉、决绝,不留余地,伤人伤已。你要学会给别人留个退路,这样你才有退路。”
宇文戎笑而不语。
沈若旭知他心里不服气,却没有再劝,谁没有年少轻狂过?当年,在靖王府的凉亭,长公主接了靖王被杀的落花流水,马上要拱手认输的残局要继续时,他何尝把雍容华贵的长公主放在眼里?可是长公主那纤纤玉指轻拈一枚白子砰然落子后,沈若旭忽然发现长公主要比自己高明的多,那一局,他拼尽了全力,仍然处处受制,“生平无败局”的狂话眼看要沦为笑柄时,长公主居然让了一条生路,最后以和局收场。
长公主既帮丈夫挽回了颜面,又没有让沈若旭显得尴尬。那时,梨花如雪,春意盎然,可是满园的春色,都抵不过长公主盈盈的笑靥。倾国倾城,当如是。
沈若旭移开了双目,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佳人的亵渎。可那副绝美的画面却镌刻在他的心里,时时回味。灯光昏暗,宇文戎清隽的五官,和长公主竟有九分相似,看得沈若旭有些恍惚。
几年的钻研,宇文戎当然不再是昔日的阿蒙,沈若旭失神之际,已占尽先机,黑子局势大好,白子又一次坐困愁城。
沈若旭稳了稳心神,打起精神。心口却开始隐痛,不由地按住了胸部。
“沈叔叔怎么了?”
“旧伤,一到阴天下雨就痛。”
宇文戎关切道:“是心口的伤吗?父王反复提起过,您是为了帮他挡致命的一箭,才会被箭羽贴心穿过。因为沈叔叔心脏的位置异于常人,才幸免于难。您是在用自己的命救父王,戎儿永远感激沈叔叔。”
“你这样说见外了,老帅待我恩重如山,王爷与我胜似兄弟。每次我闯祸,都是王爷护着我。他有了危险,我能袖手旁观吗?如果我们互换位置,王爷也会毫不犹豫地为我挡箭,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宇文戎揉搓着黑子正欲说什么。房门忽然被踢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沈傲的脸色比寒风还要凌厉。
沈若旭站起身,欣喜道:“傲儿,你终于回来了!”
沈傲一脸冰霜,冷冷的眼神恨不得把宇文戎生吞活剥,负气道:“是呀,我回来了。我再不回来,爹就被人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