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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风初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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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嫦歌
巨帆如同游龙一般,在沧海上破浪前进,浪花被击碎成千万朵,携卷着泡沫,与漫天投映在海面上繁星混为一体。
然而,在苍穹之下海天之间,那沉浮于沧浪之上的巨型桐龄舟,也不过如同一叶浮萍般渺小罢了。
安濯曦站在船尾,向远处眺望着,叹了口气。
“小姐,这儿风大。”楹晗细心的为她披上斗篷。
淡淡的离香草的味道。
藏在斗篷下的手指暗自抚摸一个香囊,眼眶慢慢的湿润,喃喃:“‘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从前吟诗吟的不过是个‘意’,如今只有身在其中体味这‘情’,才觉竟是切肤之痛…… ”
从此,她便要与那天下千万游子有一个共同的家,那个家,叫做“故乡”。
在海上已经漂泊了五日,前日在明州港停靠的时候又接上来五位采女。虽说这人多热闹,却不过是是非多了的热闹法而已。
能进宫选秀的女子均是大户人家养在深闺捧在手心的明珠,自是谁也不服谁的。
方才不过是很不巧的都聚在了厅室中,才刚相互间问个好,便因着谁的礼数亏了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辩起来。安濯曦此番入宫本就心中烦闷,见她们斗嘴,便自行躲了出来。
“采女怎么在这儿,让老奴好找,晚膳备好了,请采女回厅室用膳。”袁嬷嬷不知何时到来,恭恭敬敬的在身后停驻,“还有上次采女托我修的簪子,也已修好。”
袁嬷嬷是宫中的老嬷嬷,曾在司工局任差,此番随行主要负责各待选采女的衣食住行。她也算是安濯曦在这船上认识的第一个人。
“劳烦嬷嬷了,”安濯曦微微一礼。
袁嬷嬷赶紧扶住她:“使不得,老奴乃是下人,尊卑有别,怎能受采女之礼。”
安濯曦接过簪子,望着那老妇人,微笑答道,“‘尊卑有别’是人前的排场,而这‘长幼有序’却是自古的遗训。”
袁嬷嬷微笑的点点头,然后瞥见她手中的簪子,眼中神色微微流转:“采女这簪子很是别致,”
濯曦看着簪子,微微苦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只款式简单的纯银发簪,看样子似乎还有些年头了。
那个长她五岁,自小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沉默冷淡的远房表哥,最终还是记挂着她的。
那日她等了他很久也不见他出现,上船后才在行李里发现了这枚簪子。只是发现的时候,这簪子的顶部少了一颗宝石,于是便将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紫晶宝石与这簪子一同交予会做首饰的袁嬷嬷,求她帮忙镶嵌。
刚进厅室,便见各采女大都已坐好,宫女也在忙着布菜,虽然已经没了方才的火药味,可那硝烟是还没散去,此时静得压抑。
安濯曦在心里无奈的笑笑——看样子,一会八成又要呛起来。
圆桌边只剩两个连着的空位:左边的空位挨着五品中州刺史之女的张歆楚,长她们几岁,待人平和,圆滑世故,在诗词上颇有建树,时不时的拿出来卖弄一番;右边的空位挨着从三品阴淮节度使的独女朱晓盼,出身门第在几人中最好,但骄纵也堪称之最,听说本是帝都人士,便也因此自觉得高人一等。
濯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在了那朱晓盼的身边。
菜已布齐,只剩下从四品检校御史之妹赵温毓没到,袁嬷嬷已经派人去请了。
“好大的架子,让我们等她一个。”朱晓盼冷哼一声。
在座谁也没说话。
一串急促的脚步从厅外传来,最后在门边停下。
“对不起,我、我来晚了……”一个声音嚅嚅道,来的便是赵温毓。
“不晚,还早呢。”朱晓盼斜睨了她一眼。
——不知那文静的赵温毓何处得罪了她,从上船开始,那朱晓盼便挑尽了她的毛病,得机会就冷嘲暗讽。与其说那赵氏修养好,倒不如说个软柿子,竟一句都不敢回嘴。
“赵妹妹快入坐吧。”濯曦一向看不惯朱氏毫无家教,回头招呼赵温毓入座,不去理会那朱氏瞟过来的冷眼。
赵温毓低着头坐下,默默不敢作声。
人齐了,众人这才起筷。
然而尚未等尝上一口,只见朱晓盼“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呵斥:“菜都凉了,怎么吃,只有猪才吃冷食!”
突然这么一声,一圈的人都是吓到了,坐在她右侧的江南首富之女梁亦浅更是吓得掉了筷子,正极其不满的翻着白眼,但又不敢发作——她一向自持家世富贵,又是从小被人奉迎大的,对一副人爱答不理的样子,却不想官宦之家大多瞧不起商贾之人①,她这个样子,反倒更没人待见她,多是当她不存在。
坐在安濯曦对面的孙玉照口中正咀嚼的食物,听她这么一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变了脸色,将口中的食物吐了出来,瞧着朱晓盼:“你骂谁呢?”
孙玉照是将门之后,自是不注重这些表面上的礼节,脑筋和脾气又是一样的直,看不出来朱晓盼针对的是赵温毓。
“你自己愿意自己贴上来,也好啊。”朱晓盼也不看她,傲气十足。
“你说什么!”孙玉照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眼看着下一步就要掀桌子了,张歆楚忙站起来按住她,温和开口:“人非尧舜,谁能尽善。两位妹妹何必为小事伤了和气。”
孙玉照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朱晓盼瞟了她一眼,也随即起身离去。
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早已没了胃口。片刻后,安濯曦和张歆楚先后离开后,只剩下梁亦浅和赵温毓两人。
“真是倒胃口。”梁亦浅一甩筷子,利索的转身走了。
一桌晚膳,不欢而散。
安濯曦同楹晗正在船舱中走着,忽闻背后有人唤她,停驻脚步回头望去,只见是张歆楚。
“妹妹晚饭也没吃好吧,”张歆楚淡淡笑着,“我已让袁嬷嬷在准备一份,一会送到你屋子里去。”
“多谢姐姐细心。”
“哪里,倒是妹妹心地善良,设身处地的为赵氏考虑,先选了朱氏身边坐下,免得赵氏受她欺负。”
“见不惯朱氏欺人太甚而已。”安濯曦笑笑,“但有一疑问,那朱氏为何处处针对赵氏?”
听她这样问,张歆楚反倒先掩口笑了一下:“妹妹登船早,也难怪不知。——不过说起来也是好笑,那日从我们五个在渡口见面起,那朱氏便摆足了架子,张口闭口便是帝都怎样怎样,晔京怎样怎样,我们此番前往是异乡客,她此行却是个归乡人。”
“你猜究竟是怎么着?”张歆楚眼带嗤笑的看了一下安濯曦,“我们私下打听才知,原来两年前朱父遭贬,便从那帝都迁到了明州。搞了半天,敢情儿是被赶出来的。”
“原来是这么个典故,竟还要拿出来炫耀。”濯曦一听,也笑了出来,“但这与赵氏有何相干?”
“因为当日弹劾朱氏父亲的便是赵氏哥哥,”张歆楚叹了口气,也是同情赵温毓,“因此朱氏便处处与赵氏为难,赵氏软弱,她便更嚣张了。”
“如此真是苦了赵妹妹了,”安濯曦摇摇头,“再过两日就到了泗城府,那时换马车上路倒也能避开朱氏,赵氏现在也只有忍一时风平浪静了。”
张歆楚点点头,见到了自己的屋门口,便停下来,拜别回屋。
安濯曦的屋子在走廊的尽头,对面对着的便是那朱晓盼。透过窗纸,见她屋里是亮的灯,便心知她也回来了。
刚推开自己的屋门,便听见身后也有开门声。那背后出来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扬着刻意抬高的音调说着:“妹妹妹妹叫的那么亲热,怎不见你那好妹妹送你回来呢。走到哪都有瘟神,今个真是撞邪了。”
安濯曦本是要进屋的,但听她挑衅,转过身来瞧了她一眼,淡笑:“可不是么,我现下正要回屋去避一避。”
“没错,我说这几日怎么不舒服,原来是这屋子的格局不佳,门外带煞。”说着,朱晓盼斜看了她一下。
安濯曦心里面腾着火气,可面上却突然笑了一下,露出赞叹的神色:“之前还猜测朱姐姐琴棋书画究竟通晓哪样,现在才知道姐姐最厉害的原来是看风水啊。”然后神色突然一凛,蹙眉道,“那这可不好办了。这各屋子的门朝哪个方向开,是造船时便定下的,姐姐若是觉得这屋门的方位不正,也可以打窗户那儿过啊。”
说着,瞟了那脸都绿了的朱氏一眼,毫不示弱——她可不是赵温毓,可以由着她欺辱。而且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喜怒哀乐一望便知。那种“忍人之所不能忍”的本事,她可学不来。
朱晓盼气得瞪直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同样外表柔弱淡漠的安濯曦却是这样的性子。正想反唇相讥,却见袁嬷嬷向这边走来。
袁嬷嬷躬身一礼,道:“两位采女,今夜风浪颇大,要仔细安全。”
朱晓盼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转身向舷梯方向走去。
“谢嬷嬷,”安濯曦笑道,正要转身进屋,却不想再次被袁嬷嬷叫住。
她转身看向她,只见那如古井般深谙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面上带着和蔼的笑:“秀使曾称赞采女‘别有一番温傲’。”
安濯曦一愣,不知嬷嬷为何突然这样说,不解:“‘温傲’?”
“温婉中带着清傲,”嬷嬷洒然一笑,“方才见采女与朱氏对答如流,可是赢了?”
“……”安濯曦更是一愣,不知何意。
“那可曾出气?”袁嬷嬷依旧微笑。
安濯曦想想,点点头。
“看来采女伶牙俐齿,日后绝不会在言语上输于他人,旁人只有自己生气的份儿了。”袁嬷嬷依旧微笑,“伤人以言,胜于矛戟。当真是无形的利器,利器握在自己手上可以伤人,但若被他人夺去,那便会伤己。”
说罢,福了福,转身离去。
“什么啊,我都被绕糊涂了。”一直没说话的楹晗蹙眉喃喃。
船身一个摇晃,她站立不稳,幸而被楹晗扶住,她抬起脸来,透过舷窗向外望去——窗外的夜空被乌云笼罩着,压得很低,百尺巨浪一袭接着一袭的从远处翻滚而来,甚是骇人,狂风大作,鼓足了风的船帆猎猎舞动着。
今夜怕是有暴雨来袭。
茫茫瀚海不见尽头,桐龄舟如一叶芦苇般在巨浪中沉浮着。
不见星辰不见月,舵手如何掌握航线。她微微蹙眉想着,却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冷颤。
“嬷嬷的意思是——祸从口出,”半晌,她喃喃,“谨言慎行。”
不见星辰不见月的未来,她要如何掌握方向……
注:①古代受“重农抑商”和“重本抑末”的思想影响,大多轻视商人,地位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