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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于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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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铜珠顶的流光深深浅浅映着大红平罗,喜轿从燕府的端礼门抬过 ,至世子府前降下。久候于道旁的内监上前打起帘闱,扶下世子妃。春日晴和的夕照折过重重高啄的檐牙,落在新妇的翟衣上,光影幻动,明丽到让人移不开眸光。年轻的世子妃在两班宫人的牵引簇拥下,端着身子,一步探着一步,缓缓往前迈去。
半载前她还只是民女张氏,父亲张麟是永城县普通儒士。朝廷为诸王世子选妃,地方访得张氏女贤淑端丽,便申奏上去,层层捡择下来,亦是缘法凑巧,竟被指为燕王世子妃。爹爹张麟是朴讷之人,起初礼官宣制之时,自然感到皇恩浩荡,门楣光耀。可是请期之后,女儿当真要出阁时,他便觉着女儿要嫁的地方太高邈,恍惚是要到云端里去一般,他仰视着也不能看得真切,心里便空落不安起来,于这空落不安里几分悔意油然而生,感喟道:“只这么一个女儿,留在眼前,日后嫁个小门小户,倒也安乐自在。”做娘亲的是极要强的,闻言立刻抢白道:“净会讲些败兴的话,女儿嫁去做了世子妃,日后便是王妃,何等尊荣,真真是你张家的祖坟冒了青烟。若把与那小门小户,日日柴米油盐,洗衣补缀,还哪里寻安乐去,我嫁在你家大半辈子,可曾吃过一口自在茶饭?!”丈夫是平和不争的性格,因读了几句儒书又不大懂得务生理,家中清寒,平日里做妻子的自然井臼亲操,还常做女工补贴家用,亲友往来也多半靠她内里打点好,方礼数周全,存得体面,张麟早已由敬生畏,话不相投,便垂首不言。令仪自己倒是波澜不惊的,她天性如此,似乎命运把她推向什么样的方向,什么样的高度,她就在那样的方向与高度默默站稳脚跟,慢慢前移,无所谓贵贱,嫁了庶人,她便柴米油盐,洒扫补缀,安安分分把小家日子过和美,遇上贵族,便秉着本心,一点点学他们的规矩套路,为自己立下尊重体面。
大红撒花帐子映得内室彤彤一片,帐檐上的流苏穗子丝丝错落,令仪端坐在床边。那贵而重的脚步声愈近了,愈近了,饶是她冷静,此时也有几分惴惴不安,宫人的叩拜声连成一片时,令仪葱管般的指甲掐紧了掌心。销金的喜帕慢慢被挑起,她不禁微微低下头去,发髻上七树四凤花钗微微颤动,和着蜜烛的柔光,迷蒙了世子的目光。他不会像其他公子王孙一样,托起女子的下颌,他做不出那样倨傲又轻佻的动作,他俯下身子去欣赏新妇的眉眼,那眉目间自有小家碧玉的明秀,底里却又透出清和的大气来。世子怡然,不觉轻问了一句“可有小字么?”令仪这才抬起眸光,对上世子微丰的面庞,那温和的神色,雍睦的体态,一看便知是谦谨守礼之人,便微微放下一点子心,“小字,令仪”,她以袖掩口,吐字低柔却清晰。”“令仪,令仪,可是出自小雅.湛露,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之句么?”“便是了。 ”“此名取得当,世子妃果然有善美之仪”,令仪偏过头去,微红了双颊,不语。旁边领头的杜嬷嬷急了,她是世子的乳母,自然负责监管洞房内的仪式,忍不住打趣道“世子爷这是考秀才,讲论文章呢,还请先行了合卺礼才是。”“嬷嬷教训得是”世子讪笑着连连点头。于是两边侍者奉上佳酿,新人高举金爵,世子一饮而尽,令仪闺中女儿,哪里善饮,一仰脖子过了口,酒味呛上来,不觉浅蹙了眉头。世子一个机灵,自锦褥上抓了一把喜果,捧到令仪面前,笑道:空口吃酒呛人,且请用些。”令仪含羞接了,一点点抿着,眸光渐渐灿动起来,世子看得有些痴了,又顺口诌道“撒得到处是这些个枣子,桂圆,花生,咱们都寻出来吃了,省得回头硌人”。。。。。。宫人们忍着笑层层退去,水袖飘过,落下香帷重重。自是宫漏寂静,良夜和乐。
次日晨起,奉巾捧帜的侍女一字排开,伺候令仪重重穿戴。虽然嘉礼之前令仪已学了不少日子皇族的礼仪做派,可动起真格儿来,还有些局促窘迫,世子好脾气地候着,似乎很享受妻子青涩的仪态。她避开他的目光,慢慢投入这被环绕,甚至是供奉在中央的感觉,她隐隐生出欢喜了,她向忙碌在她裙裾边的人们报以亲善的微笑。真红大袖衣,霞帔,凤冠。。。。。。诸般收拾停当,二人用了早膳,轿子早侯在中庭了,令仪今日的大事便是给燕王与王妃——她的翁姑敬茶。
昨日是顶着盖头进来的,心里虽紧,到底她同这王府两下里瞧不见,倒也罢了,只顾由人引领着行礼如仪,今儿便不同了,阖府上下都等着瞧新选来的世子妃的模样举止,拜见公婆更是举手投足,一些儿错不得。世子见她凝神,牵了牵她衣袖,低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母妃是极和善的,父王那儿不过稍稍应对一二,咱们便回转来。”令仪应了一声,便进了轿子,思想间已至承运门外。轿落,内监们领路,两位有年资的嬷嬷搀着她绕过承运殿,圜殿,到末一重存心殿停下。殿脊上青色琉璃重重叠下,与朱红色的山墙辉映,令仪定了定神,一级级踏上殿陛。殿内宫人分列两旁,燕王高坐在红漆金蟠螭宝座上,侧边王妃,雍容华贵。令仪行礼如仪,“不必多礼,往后就是自家人了”,王妃徐氏先启朱唇,语气温厚。令仪心下稍安,接过茶盘内的钧窑海棠红盖碗,目不侧视,先王后妃,双手稳稳奉上。王妃先见令仪仪容端庄,果如礼部所言,已自生出几分欢喜,又见她行事得体,象征性地品了口茶,便吟吟对王笑开:“荆钗布裙的女儿,本来素朴,又稳当知礼,不失大气,咱们眼见着是讨了个好媳妇。“王妃所言不差,还是父皇圣明,舍却高门,为诸孙从民间访得贤妇”,燕王声如铜钟,仿佛他吐出来的话,便是他没有这顶王冠,旁人也挪不动一句的,虽是附和妻言,但子媳在前,仍透出几分惯有的威势。语毕又要训诫世子朱高炽几句,王妃这边厢已拉着新媳的手关照起来:“如今这里便是你家了,虽不能和你从前在家一样,也别太拘束了自己,短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不中意的尽管和世子府管事的杜嬷嬷说。”话讲得家常,令仪心里便宽和了好些,一一低头应了。今日新媳妇见公婆,做父母的本该勉励几句场面上的话就完了,可燕王一申饬起儿子来就当了真,徐妃眼见他还不了,几乎要疾言厉色起来,忙道:昨儿晚上安成和咸宁两个就急着要见新嫂嫂了,既是茶已敬了,媳妇便跟着妾身去寝宫罢,那两个丫头恐怕已在那儿候着了。”燕王明白王妃意思,也素来宠爱小女,便允了。令仪既随王妃移驾,新妇已去,此礼节自然也完了,世子便顺势告退。
王妃的寝宫面阔五间,明间内中设妃座,画屏金碧,左右镂空福字纹槅扇分出东西二套间,王妃平日便在东套间内起居,众人留在外头伺候,只几个贴身侍女随王妃世子妃进来,套间内果有两个垂髫少女,一个穿蜜合色,一个穿银红,俱是长袖宫装,脸上稚气未脱,却有一股子天生的娇贵光艳。二人见过母妃,徐妃指给令仪道:“这便是你两个小姑,诸女她俩年纪小些,养得娇憨,日后你做嫂嫂的还要多提点她们。”彼此见礼毕,王妃拉令仪坐到黄花梨木榻上。那二姐妹细细打量令仪一番,令仪怪不好意思的,便垂下眼睑,徐妃道:“嗳,新娘子哪个搁得住你们这么瞧?”二人见说,又握嘴娇笑,徐妃亦笑道:“还有没有点子规矩了?”抬手作势要打,二人方住了,令仪看着母女三人情状,不禁欣羡,母亲再尊贵些,对自己的孩子也是一理,又生出些酸楚,虽然大礼刚成,她已离了自己娘亲却有好些日子了。”徐妃又拉她手道:“府里还有两个年长的郡主,去年已选了仪宾。。。。。。”一语未了,只听外头嗔笑“母妃甚是偏心,带二位妹妹见新嫂子,也不叫人传我。”来人身着石榴红盘花袄,豆绿闪金凤阑裙,高高挽着朝天髻,却不甚装饰,只插两只镶珠点翠簪,尖眉凤眼,粉面上透出些英气来。“正说起你呢,可巧就来了,你便等永安一起去世子府拜会嫂子也罢”,徐妃说罢又转首对令仪道:“这是永平,你二妹妹,去年同长姊永安一同出了阁,因她们女婿家在京师,仪宾府又不曾造得完备,故此还住在府里。“母妃也道我还住府里,又何必执虚礼,事事把我和两位妹妹分辨开。”永安一面说,一面向令仪福了福,径往下首绣墩上坐了,令仪忙还礼,叫了声二妹妹,心下忖度着她这通身气派。王妃笑向令仪道:“她最是我们府里有名的霸王,你只别惹她。”永平辩道:“瞧母妃把我编排的,如今府里来了世子妃,我还能拿出往常的款来?再说兄弟姊妹行里我再霸王霸王得过二弟么?”“你是郡主,好跟外头小王们比么?哟,说起你二弟,我这几日大礼忙,真没留神他,今儿又不知往哪里撒野去了”,徐妃叹道。永平忙回道“还说呢,大清早儿就和我们那位领着侍卫们策马奔出府了。”
大家又闲话了一回,王妃留了午膳,众人便散了。令仪也就上轿回了世子府,想着今儿总算没有出什么差错,心下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