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事》鸦青辞

7、七瑟·青衣

　　之前游梓熙说我挺喜欢梧叶，我没否认，之后却证明，估计我和游梓熙谁都没料到我会那么疼梧叶,像个甘愿为子女奉献一身血肉的老母亲。

　　七月十六，游公子大寿，忌杀人，其余诸事皆宜。
　　游公子要游山访水，我们便在青衣江上雇了条小船。憨厚的船夫一看我们佩着剑，吓着不敢带，硬被我连哄带骗地唬下了水。
　　站在船头，只看到水深山远，时有孤鹜掠过，一派冷清秋。远远有渔人唱着，“绿蓑兮青笠，江海吾宅。披霜兮冲雪，摇渡红尘。短棹兮舟轻，孤鸿明灭。横笛兮沽酒，风雨长醉。风定兮帆归，何人相识？南北兮东西，一任浮生……”
　　倒也算是番好景致。

　　游公子要喝茶，秋天气候干燥，为防游公子换上秋燥之症，便要为他冲泡乌龙青茶祛除体内积热。
　　看着我在那又是烧水又是洗茶杯,平日里训诫的果敢模样荡然无存，竟然来梧叶都忍不住来嘲笑我。
　　“不是说你养着他么，怎么每次一对上游梓熙，你就像个小丫鬟似的。”梧叶笑道。
　　这话虽然我都有深深自觉，但被算是自己半个徒弟的小姑娘这样赤-裸-裸地指出来，饶是我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

　　“这你就不懂了吧，此乃用人之道，体恤下人是每个上位者的胸襟和气度。”我高昂着脑袋说，如果手里没一块绢布擦着茶杯的话，想来会更有气势。
　　梧叶不说话，只笑眯眯地望着我身后。
　　我立刻驼下了背，声调都变了：“当然这只是寻常道理，我只是想到了就同你随意说说，至于我和游梓熙，那是整整四个春去秋来五十个月盈月亏一千五百个日升日落的情谊，我为了他赴汤蹈火都使得，何况区区煮茶。”说的那叫一个大气凛然。
　　话音一落，我豪迈地一回头，正看到身后似笑非笑的游公子，我惊讶地退后了一步，“呀，你怎么在这，刚刚那些肺腑之言被你听到了得多感动啊，快快，进船舱去流泪去，我不会进去看你笑话的。”把茶杯塞他手上，游梓熙就被我半推半就地请进了船舱。

　　我倍感幸运地呼了口气，一看梧叶那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倒的样子，果断发现自己这样为了游公子大惊大喜的模样十分不上道，不威武，显然是早已屈居他淫威之下奴性深入骨髓了，还在小姑娘面前落了面子，不免很是低落悲伤。
　　“我觉得游梓熙愿意跟你在一起挺好的，”梧叶小姑娘却突然来了这么句，“你没看你平时，除了嘴皮子厉害，但是没精打采的，跟个生无可恋的下堂妇一般模样，可只要和游梓熙呆在一起啊……”
　　小姑娘眼睛转了一转，忽然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就像只自以为聪明其实笨笨的小狐狸，围着他转可活络了！”
　　“……”
　　“我觉得那才是你本性，你习惯要死不活地过日子了，在游梓熙面前才像有了力气。”
　　本姑娘何其威武一老枭，怎么被你说的如此不堪！？还生无可恋的下堂妇，还笨笨的小狐狸，尤其是说我谄媚游梓熙那小白脸这一事，居然说的如此赤裸裸，简直是下堂妇可忍孰不可忍！

　　我卷起袖子正想上去好好教训一番，结果立刻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恨恨磨牙，阴森道：“说！明日的计划是什么，有一点地方说不清楚我回去给你接个青楼的单！”
　　本以为足够威严可怖，结果梧叶小姑娘那小眼神里毫不掩饰的鄙夷，让我这只老枭顿时有了老泪纵横的冲动……

　　“哼哼，张本武最喜欢晚膳后前往衡柳巷散步，我只要装作故意冲撞了他想偷东西就一定会被捉住，到时候言语冒犯到了他的母亲忌讳，那他一定不会杀我而是会关起来折磨，而他明日护卫之人是王五，很是猥琐变态，我若之前故作惊慌生态骂他，从一进地牢开始哭闹到倒数第六间房崩溃也算正常，就会被王五扔进那间牢房让他享受我更加崩溃的样子，倒数第六间牢房里是那个默不作声却总是喜欢虐杀人的狂魔骰子，却没有人知道他同张本武的二房小妾暗通款曲，是心甘情愿被关在牢房的，在那小妾得闲的夜里扮作丫鬟榴花前来地牢，装作是来同丈夫王五相会，其实是来幽会骰子，她事先用迷香迷晕了所有人牢犯，王五又早已被买通，同那骰子行苟且之事，虽然地点不佳，但妙在绝无人想到他们会在地牢这等恶劣的地方私会。你之前派游梓熙看过，那小妾被保护得太好，整座府邸反而只有地牢最好下手，我和骰子一间牢房，只要事先服用解药，想杀那小妾太过简单。而我手里有王五最大的软肋——他弟弟王四，只要扮作被虐杀的尸体送出府就可，然后我们尽快离开——这有什么难的嘛，在你调查出那小妾的龌龊事后这件事就再也没难度了，那正房也蠢笨，殊不知之后小妾被调查出来，以张本武的为人哪还会再信任何枕边人，她估计也难逃一死，但她出了钱，却也不关我们什么事了。”

　　而在她絮絮叨叨同时不自知地体现出杀手做到一定时段又疲惫又漠然的时候，我趁这机会正赏着山水，哪里知道身后的船翁慢慢变了脸色，装作到船尾拿水壶，慢慢向梧叶走去。
　　“小心——”却是船舱里的游梓熙大叫提醒。

　　我猛地一回头，却正见一道寒光袭向我这方向，雷霆之势犹如天罚一般让人躲无可躲，手脚冰凉。而我身前，正站着梧叶。
　　之后我反复回忆琢磨，愣是没想起当时的自己是个什么心态，竟然在雷光电火之际做了那等蠢事，蠢到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做过，实在是非常掉一个老枭的面子，虽然我也没有什么面子了。
　　在那时，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哪来的反应速度和魄力，连把大刀都拎不动的我把梧叶推开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刀森冷的光贯穿了我的胸口，迸溅出来的鲜血滚烫得犹如有如三月初开的桃花，在我的身体里喷薄着盛放出来。这是我最后看到的颜色。
　　帮人挡剑的巾帼英雄善良侠士，是个成天只知算计人借刀杀人没心没肝的老枭，她叫萧亦瑟。
　　神奇吧？

　　在我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时，我就想自己要么重伤几个月下不了床，要么直接顺溜地得去见阎王爷了。
　　所以当我模模糊糊又站回彤天楼，而既没觉得虚弱不堪也非神采熠熠，只觉得全身轻飘飘时，我就知道自己肯定在做梦，或者说是沉湎在生死之际的幻觉里了。
　　当我看清眼前的人和事，我深深地觉得搞不好我真是梧叶失散多年的亲娘，唔，说法不对，应该说她真不定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虽然我不大可能十岁就生下她，呵呵。
　　生死之际，我梦到了梧叶。

　　梦里的梧叶还要小很多，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眉目间一派天真清澈，远没有现在不时出现的阴郁和低沉，笑起来连连眼角都似带着初阳的光彩。
　　院落里，梨花淡白柳深青，被二月春风裁剪的正好的柳条垂向池塘，迷蒙的柳絮犹如细雪摇曳着落在水面上，被鲤鱼顶下了水，留下几丝绣线般的水纹。
　　梧叶穿着红色小袄，手里握着风车正绕着池塘奔跑，面上红彤彤，一双璀亮的眼却盯着手中转动的风车，笑咯咯极是开心。
　　她突然转了方向，奔向一棵柳树下，钻进了树下坐在池塘边沿的人怀里。
　　“姐姐果然最疼梧叶了，梧叶好喜欢这个风车！”软软小小的孩儿靠在女子怀里，额头上有薄薄的汗，两颊像是晕了胭脂。
　　那人低头笑了一下，声音虽然不自禁带上了温柔，底子确实极清冷的，像是寒雪落在孤梅上。“……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