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事》鸦青辞

8、八瑟·旧梦

　　女子有细长的眉，柔顺地伏贴着，却像是两柄暗含杀气的软剑，眉梢里都是拂也拂不去的戾气和疲惫。
　　她五官其实生的柔和，一双杏子眼，翘小的鼻梁娇小的唇，方才低头笑起来的时候更有点点温煦，应当是深闺里绣扇的小姐，此刻却坐在集聚杀手的彤天楼院子里，靠着树低着头，敛了笑的面容一片冷清，让人想起深夜里月下如刀的雪。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袍子，树荫下看似乎是墨绿，下摆袖口没有一点花纹，头上也没有一点装饰，犹如不加纹饰梗冷的刀剑。让人不相信会有那样一个花俏馥美的名字。
　　锦瑟。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锦瑟，却是第一次看清她完好的五官，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
　　我瞧着她的五官，看着看着，终于明白衡遇白看我时莫名的眼神，以及若有若无的接近和暧昧。想来我被强行招进彤天楼，也不是偶然。
　　锦瑟死了已七年，我早都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就连梧叶看我的时候都没异样，想来记忆里也早就模糊了面目。他却记得。他为什么要记得呢。
　　我与锦瑟的五官有七分相似。
　　可惜相似终归就不是，锦瑟早已死了，此刻虚影浮现在我一个将死未死之人的残梦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都是华年啊。

　　梦里不知身外事，眼前时有浮光掠影，破碎又重聚，鼓动又伏息。
　　我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以为早都忘掉的人；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大愿意回忆的事。
　　梦到很后面很后面，久得仿佛三生已过，沧海桑田。我站在了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柱上挂着的灯笼在雪夜里发着朦胧的光，我抱着枕头，呆愣愣地站在回廊里，站在一间隐隐透着烛光的房门外。
　　夜里太静，只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苍茫得有如渺寞的歌声，高高地飘荡在相对无言的天地间。
　　我站在门外瑟瑟发抖，裸露出来的双手冷过了头竟觉得烫了起来，却一动不敢动，只傻傻地看着眼前的门扉。

　　“谁在外面？”低沉如弦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冷静的，淡漠的。
　　然后我听到他叫了我名字。
　　我还是没有应声。
　　“怎么这么傻，还不快进来，不怕冻着了？”
　　我依旧没有动，只有回廊里灯笼中的火光摇曳着。
　　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内走出，只闻到扑面而来的淡淡龙涎香。
　　那人蹲在我面前，看着我冻得通红的脸和煞白的嘴唇，似是有些无奈，好看的嘴唇抿了抿。
　　“还说不害怕，还不是吓着不敢睡觉了。”
　　下一刻就解下肩上的狐裘裹在我身上，带着体温的狐裘挨着身体一下暖和了起来，绒毛蹭着耳垂，有些痒痒的。
　　天上的月很圆，玉盘一般扣在天幕上，月华溶溶，照着雪影纷飞，像是翩跹的白色蝴蝶，落在地上的梅花又像沾血的翅羽，被苍白的雪一点点湮没。
　　我看着眼前人残余着一些稚嫩气息的面庞，看着他微微眯着但清亮的眼。然后他问我：“……后悔吗？”

　　后悔吗。
　　我知道自己曾经给出的答案，他也知道，只是这样问着，好叫我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下去。
　　我哽咽着嗓子，开了口。
　　“……后悔。”
　　面前的少年兀然睁大了眼，总是平静的脸上难得有了怔愕的神色。
　　“我很后悔，”我又说了一遍，开口的时候却觉得有滚烫的东西从眼眶溢出，有一种莫大的悲伤感从心底深处澎湃而出，那哀恸来得太突然，汹涌澎湃，像是天灾一样就轻易充斥满了整个胸腔，顶出喉头，我张着嘴哽噎了好几声，却只觉得身外的一切东西都那么沉重，压得我尖叫不得，呼吸不得，只能发出几下鬼哭一般的声音。
　　面前的人似乎想开口，却被我打断了，“我真的很后悔，当初怎么就觉得没所谓呢……”眼泪落到脸颊就冷了下来，冰珠一样缀在下巴上，眼泪太多，仿佛我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被碾压成了这种透明咸苦的液体，它们轻易地从眼眶溢出，话音未落脸上却以湿透了，又热又冷黏着，让我看不见都能想见自己的狼狈。
　　哪怕是因为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我依旧蚀骨地后悔啊。

　　那哀恸的浪潮毫不留情地碾过身体里的每一个地方，连着骨头都像是碎成了渣，痛得让人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想死了算了。我一下瘫坐在地上，枕头落在地板上。面前的英俊少年看着狼狈到极点的我，惊愕地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浑身战栗着，像是被劫火炙烤着惩罚自己一身的罪孽，眼泪愈发不能自持，落在衣襟上仿佛死掉的雪，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梦里还是梦外，双手捂着脸深深地埋了起来，喉咙痉挛着几乎不能呼吸，喘息间发出各种怪异的声音。
　　除了自己喉咙里血肉摩擦一般的哽噎，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沉默，这沉默如山压在背上，教人再也站不起身来。“太累了……全背在我身上……全被我毁了……我也把自己毁了，拼都拼不回来，回不了头了……”
　　我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是颗只能徒劳等待着被压成齑粉的石块，茫茫然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浑浑噩噩不知又过了多久，不知是醒是睡，不知是生是死，只是那么蜷着，不想动弹也动弹不了半分，似乎有雪花一片片盖在身上，像是填坟的泥土，冷冷地一层一层铺在身上，一点点把我埋向地底深处。

　　大抵又是冷极了，开始觉得热，好热好热，我惶惶然睁开眼，只看到四周满目的火，它们像妖魔鬼怪，是魑魅魍魉，憧憧火影威吓着我。
　　我跪坐在地上惶恐地四处看去，却在一片火海扭曲的光影里看到一道豁口，一个黑暗一片的甬道。在火焰即将扑来之际，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伸手不见五指，在一片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路途像是没有尽头，而我将永远沉沦在一片黑暗里没有救赎。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到最后只是麻木地挪动着双脚，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想去看看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到底有没有尽头。
　　一片恍惚中尽然看到了光，我睁大了眼，我开始奔跑，鞋子早已磨破，双脚踩在粗粝的地面上早就磨出了骨头，可我没有停留，越跑越快，只看着眼前的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道路的尽头，有人把我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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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到没有网的地方过年，之后就全托付给存稿箱了……箱君你要靠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