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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瑟·阿芝 ...

  •   祈南镇的夏雨当真是一个浩浩汤汤,倾盆盖下的架势像是要把伞面都砸破。
      整个小镇静默在迷蒙的水雾中,面对敲锣打鼓似的轰然雨声不言不语。

      终于找到家挂着两盏昏黄灯笼的客栈,我连忙闪身进去,收起伞低头一看膝盖以下湿透了的裤子和鞋,禁不住叹息一声。
      这可是梧叶小姑娘第一次出门赚钱的日子,却恰逢上这场大雨,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游公子自然同我一般想法,回头看了眼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小姑娘,道:“这姑娘运气真是好,出来公干都有老天帮忙下雨。”
      可不是,下雨天,留客天——杀手都喜欢雨天。
      正准备告诉梧叶这个真理,却看到游公子又扫了眼我湿透的小腿,分外淡定地开口:“现在自己去换,或者我帮你换。”
      被大杀威风的老枭默默接过包裹,灰溜溜上楼去了。
      “小二,热水!”

      巷子里全是污水,污水合着血从石板缝里往外流。
      游梓熙撑着伞站在我前面,微阖着眼面无表情,长长的睫毛如同休憩的翅羽。他穿着一袭墨黑的缎衫,袖口衣袂处精绣着繁复的暗赤色花朵,在大雨中分旁若无人的绽放在黑色的缎面上。
      游梓熙这副打扮像极了出门踏青的豪门公子,而在衣着看似低调其实极为风骚的游公子身边,一身灰衣的我就像个小丫鬟,还是最低等的只能端着痰盂或者马扎的那种。

      我精神恍惚地发了会呆,在闻到股浓浓的血腥味才回过神。
      面色苍白如纸的小姑娘在我面前站着,牙齿深深咬进嘴唇里,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却不肯显露出半分怯懦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极大,直愣愣地像是看着我,瞳仁里却一点光也没有,更没有我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梧叶忽然开口,声音似哑非哑,有些怪异。
      “那个囚犯叫什么名字?”
      “陈大壮。”
      “为什么被判了死刑?”
      “打死了还不上贷的赵钱,赵钱的夫人一头撞死在衙门口的鸣冤鼓上。”
      “觉得他该死吗?”
      “该,高息放贷,为了银钱逼得几户人家家破人亡,为害乡间,罪无可恕。”
      “这个人叫高适,是祈南镇有钱的商贾,”我看了眼倒在死巷里的尸体,“出钱要杀他的人是他的二房,梅姨娘。”

      我在皆萏小筑见过她一面,是个极美的女子,一张冰肌莹彻的脸般般入画,发髻上斜斜插了一柄红玉点缀的梅花簪。她嘴唇极薄,看起来略带煞气,笑起来却如梅花凌雪怒放,艳丽至极。
      “奴家日日夜夜盼着入黄泉的负心汉名唤高适,”她当时端着那般艳丽的笑容说,“正是奴家的相公。”

      梅姨娘原名梅阿芝,这样一个秀气文雅的名字,姑娘自然是出身于书香世家,镇子里梅秀才的女儿,自小被独女的梅秀才当男子教养,遍览诗书,极富文采。
      梅书生自然清高,不屑为银钱之事花费心思,但所幸家里虽然拮据,但还过得下去。
      之后的故事开头极为烂俗,女扮男装的梅阿芝去往寺庙烧香,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出门冶游的高适碰掉了帽子,显露出三千青丝下的女儿身,高适大为惊艳。
      倘若是寻常话本,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是高适抢娶秀才女儿,坑害那梅秀才以此要挟,梅阿芝一心救父,含泪嫁给高适做妾,终日以泪洗面,而高墙外的梅秀才苟活几年后抑郁而终,满怀恨意的梅阿芝用积攒下来的银两走进彤天楼,只求为父报仇,之后青灯古佛下,落尽青丝了结一世凄苦。

      饶是梧叶小姑娘年仅十四,多少觉得这故事也有些烂俗,但并不妨碍她迅速地为杀人性命找到了缘由。
      “如果是这样,那这高适也死有余辜。”说到名字的时候,梧叶的声线一颤,眼神禁不住向巷子里游离了一下,却像是触电般猛地扭过了头,唇色又白了一分,然而面上表情终归是有些释然。
      本该一切皆了,大家欢欢喜喜地回客栈睡上一觉,再回彤天楼拿赏,游梓熙却在此时低头看了我一眼,微皱着眉摇了摇头。
      “然而真相却是这样,”我笑吟吟道,“其实初见那日,梅阿芝对那高适也是一见钟情,可在高适提亲之后,不屑于铜臭商贾为伍的梅秀才直接摔了聘礼,引得高适大怒。但是,高适坑害梅秀才,使其不得不答应爱女嫁入商家为妾的计谋,其实是梅阿芝一手策划的。”
      梧叶睁大了眼。

      “那高适其实极爱梅阿芝,为她遣尽家中妾侍通房,只留家族联姻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可那梅阿芝仍不满意,在正夫人怀孕之际害怕自己地位不保,又使计使那夫人落了胎,却不想落了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饶是高适再欢喜梅姨娘,之后也动了真怒,却还是舍不得伤她,只是将她锁在院子里不闻不问。这阿芝姑娘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大冬天在高适屋外跪了一天一夜,之后高烧昏迷半月,被高适烧了一屋子金银换回的天材地宝从鬼门关抢回了性命,也让高适彻底软了心,再也狠不下手来。”

      “你不知道夫人对我多狠,每次相公一出门,她就会到我的院子里来,她说我的身子美,舍不得伤,就用针扎指缝,扎脚底,那针可真细啊,扎进去都不留一滴血,就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小红点,却能让我抬不起手,走不动路。”梅阿芝懒懒地倚在榻上说,似乎在谈论曾有一只西洋来的波斯猫绕过她的脚边。
      “我那时真的好委屈,好想同相公说,可我知道没用,相公家里的压力注定不能让他委屈了夫人,相公其实知道为什么我总怀不上孩子,那是因为夫人每日都会往我院子里送上一碗避子汤,可他从来不说,也不阻止。”
      “原本一直忍下去也没什么,可夫人怀孕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夫人那时看我的神情,那眼神就在告诉我,一旦有了孩子,我连在高家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必须动手。”
      说到这,梅阿芝一直锐利的眼神忽然稍稍黯淡下去,“不论我们怎样,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夫人我更是从没想过谋她性命,自那天后,到现在我都坚持日日为夫人与那无辜的孩子念经。”

      天幕压得极低,乌云如同落墨的生宣不断被风雨扯碎又拼聚,最后只能徒劳地缝合成满目苍夷。
      “可惜本就柔弱的梅姨娘大病之后寒气入体,再也无法孕育生命,说起来无后的高适才是最可怜的人。倘若这对怨偶之后厮守一生,也算是个好结局。梅姨娘终究是心疼有些郁郁寡欢的相公的,默许自己的丫鬟爬上了老爷的床,终于生下了个小儿子。然则梅姨娘终归是梅姨娘,亲手把那丫鬟推下了井。
      “不论是哪个男人,看到自己枕边人这样蛇蝎心肠都会寒了心,高适直接将梅姨娘赶出了门,任佳人在大门外哭喊了三夜也不闻不问。心灰意冷的梅阿芝终于离开了高家大宅,却在当天就被一群街痞给捉住蹂躏了,八个人,整整三个时辰。”
      我落脚踩了踩脚下的地面,“就在这条巷子里。”
      看着面上已没半分血色的梧叶,我平静地结束了这个故事,“遭了大难的阿芝姑娘恨透了高适,觉得高适的出现毁了她的一辈子,在毁了她之后还抛弃了她,让她承受无尽的苦难。”
      于是梅阿芝走进了祈南镇最大的青楼,半点朱唇万人尝,在终于凑够了银子后,将它送进了彤天楼。

      “在那贱人诞下相公的血肉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大病初愈后并没有丧失繁衍子嗣的能力,是她,我最亲近信任的房里人往我的汤药里加东西,让我再也生不了孩子,给她让路。”
      “呵呵呵呵,”梅阿芝又笑了起来,表情扭曲起来状若疯魔,“我都杀过人了,死后注定是要下地狱不得轮回的,哪还怕再害上一条性命?”
      “所以那日被那群畜生凌_辱,我也觉得是我应得的报应。可我的高郎啊,我为他下了地狱,他却不要我了.我当时在高家大门外,指甲抠着门,十个手指的指甲全掰断了,嗓子也叫唤得咳出血来,可就算这样,他都没开门。”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其实是透过我遥想着,她酒后回春般满面酡红,两颊堆起旖旎而疯癫的笑容,一直笑到流下眼泪来。
      “你说,你说,我那么爱相公,”女子声音低回,有如说着暧昧的情话,却吐出诛心的话语,“他怎么能不来陪我呢?”

      “你觉得这个故事里谁该死?谁又不可怜?”
      “你不知道陈大壮原本淳朴憨厚,家中在蒙受冤屈之后,他亲眼看见拦了官轿的父亲被官差打断了双腿,耗尽了家中零星家产后依旧病终,之后黄河大旱,母亲妹妹活活饿死,他扒光了乡里所有的树皮,却看到富家公子将吃腻的鸡腿随意扔在地上,几十个饿鬼为了那只鸡腿打得头破血流,那场斗殴死了十三个人——十三个人的命不如一只鸡腿。活下来之后,他再也没有亲人,再也不能接受没有钱的人生,再也不会关心任何人的死活,再也不相信这世上存在公平与正义。他之后恶迹斑斑,似乎该死——”讲了许多话的我有些疲惫地停了一会,混混沌沌又晕乎了一会,在游公子眼里却像是恶劣地酝酿气氛。
      “每个人或许有千千万万个该死的理由,贪婪,妒忌,懒惰,自私,残暴,等等,可他只要有了一个不该死的理由,那么除了苍天命运,便没有人有资格杀他。”
      我将外衣脱下,披在微微战栗的小姑娘身上,“这似乎是第二节课,杀人,不要问缘由,因为你没有资格杀人,所以干脆不闻不问,也算是掩耳盗铃,学蠢人一般活了自在。”
      杀一个人,身上就背了一条命,知道的越多,背上的命就越重,长此以往,只会被压得窒息,在尘世的泥沼里爬不起身。

      “萧亦瑟,你真是个没心人。”
      看着在雨中失魂落魄离开的梧叶的背影,游梓熙忽然开了口。
      我总喜欢笑,自然又笑了起来,“游公子自然了解我。”
      “看着别人痛苦沦陷你就这样开心?”游梓熙冷冷看着我,“拉着别人下水很有快感?你整张脸就像吸血了一样笑得满面红光。”
      “游公子这比喻打得太过恶心,”我摸了摸自己烫得厉害的脸,“或许真是害人太多,堕入了妖魔之道,多害一个人,只觉得全身暖洋洋。”
      暗暗使劲挪动僵冷的腿,我笑吟吟地转过身向外走去,“快走吧,站在这这么久,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却在几步之内就天旋地转,每个关节就像被针扎剑戳一样疼痛。
      我不知道身上背着沉重不堪的枷锁的人能走多远,但是,似乎,我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压得站不起来了。

      我曾经伤过腿,伤得很重,大夫说我这辈子可能都站不起来,有人向我转述说,他不需要站不起来的人。
      我就每日_逼着自己尝试从轮椅上站起来,开始一次又一次摔在地上,后来渐渐觉得痛,膝盖痛得像是有磨盘在里面搅动骨头经络一般,有一次痛得实在受不了,又觉得恢复之日遥遥无期,绝望之下竟哭了。
      然后有人蹲在哭得满面涕泪的我的面前,告诉我说,有他站在后面,我不会站不起来,我不能站不起来。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温暖的掌心,放在膝盖上有如点石成金的神术,再也不会疼痛。那时残阳如血,他雪白的衣袂铺在地上像是如雪的睡莲,能将我渡过痛苦的彼岸。
      之后我再也没有哭过,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因为怀疑自己而绝望过。

      “我在高烧后醒来那天,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一片朦胧间看到相公的脸。相公其实是极爱干净的,可那时头发也没疏,乱成一团,下巴上尽是胡渣,双眼通红像是要滴血一样,我从没见过相公那样憔悴的模样,在相公握住我手叫娘子的那刻,就像深渊中一双手牵了过来——我再也没有害怕过。”梅阿芝低头笑了起来,像是万千梅花重开枝头,“相公说我那时像要把全身的水给哭出来一样,吓坏了他呢。”
      我第一次见到梅阿芝的那日,也是最后一次见她。当夜她就在一条白绫下咽了气,厌于人世。
      现在我自然不会哭,也自然不会绝望。

      本没了希望,哪来的绝望?

  •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就要和家人一起回老家,兵荒马乱的,俺的存稿全贡献给存稿箱了哈,没机会创造机会也会继续写的。如果各位哪天突然发现没有日更【不要乌鸦嘴!嘤嘤人家就是鸦嘛,那么你要相信渣鸦君在埋头苦赶……苦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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