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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瑟·梧叶 ...

  •   三日后,艳阳玉壶天,我和游梓熙乖乖到了彤天楼。
      前来接应的左使长秋大人说,日理万机的衡楼主大人因为公务在身,抽不出空来迎接我,向我致歉。
      我说不必不必,至于谁会对吃进嘴里的鱼致以人性关怀这种真理,傻子都知道。
      我笑眯眯地随着长秋把神秘的彤天楼转了一圈。
      左使长秋大人是个同衡楼主一样年轻的男子,说话干净利落,滴水不漏。

      彤天楼公分四个地方,一处是用来接待怀揣着银子来谈生意的贵宾,然后叫桂鬓榭,临着彤天湖;一处用以是杀手训练的,叫寻潋阁;然后杀手接单的地方,叫皆萏小筑,楼外有座给杀手们交差的亭子,叫椒拆亭;而最后一处,则是衡遇白用来办公的,居然不叫淤掰斋,它正是彤天楼,最后这么个最最核心机密的所在却沦为四处宅院里称谓最不风雅的所在,真是叫人莫可名状。而这样按谐音一推算,彤天楼所求,定是只手通天,掌万人缘生灭。
      当初建立彤天楼的前辈,我真怕他的儿子叫迩梓,女儿叫女珥。看似风雅,简直是个顶级懒鬼。

      而我却没被安置进皆萏小筑,反而被塞进了寻潋阁,起头月薪百两,还有提成,值百抽十。
      因我手无缚鸡之力,对彤天楼本身还是很有戒心的,所以继续让游梓熙呆在我身边充当贴身护卫,游公子对我的安排很是无所谓,反正他的薪酬一向由我来发放。
      长秋表示充分理解我的决定,并且热情地表示虽然不会向游公子发放薪酬,但包吃包住肯定是没问题的。
      在彤天楼一日游后,我、游梓熙同长秋共进晚膳,度过了极为愉快的一天。
      临走时长秋问我带来的那个最大的包裹里装着什么。
      我笑道:“瑟,无聊时以供消遣消遣。”
      长秋点点头,道了声好雅兴,便走了。

      俗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所以我一边绕着彤天湖一圈一圈地绕,一边想着该做些什么,怎么做。
      说句老实话,当老枭当了三四年,行当里头老枭这个称谓几乎成了我的独称,可见我是只老枭中的老老枭,老老枭中的老老老枭,所以被彤天楼盯上并招揽,还是很可以理解的。而像彤天楼这样的老牌名店,想进来的顾客和杀手几乎要踏破门槛,根本不用像我一样出去找生意,所以他们不缺老枭来帮他们找客人找杀手,而我也知道他们看上了我哪一点。
      游梓熙游公子的武功其实非常差劲,之前也说过,我认识的杀手只有他一位,而三年中我接的一百零七笔生意,无一失手,不是游公子运气太好,而是我把每一次谋杀都设计得很好。
      一个人这样擅长帮人杀 人,自己又不会杀人而毫无威胁,真是一位值得被留下的长工。
      不论怎样,我怕是很难离开彤天楼了。
      我回头望向暮光中披着金辉的重重楼阁,和那些凌厉且不断隐现的身影,忽然很是惆怅。湖边的蚊子前来安慰我,在我的臂上叮了好大一个胞。

      次日,萧亦瑟萧姑娘正式上任。
      前来接应的寻潋阁阁主琵琶姑娘说,日理万机的左使长秋大人因为公务在身,抽不出空来引荐我,向我致歉。
      我笑眯眯地说不必不必。
      琵琶姑娘长相普通,性格却是热情大方,十分讨喜,在阴气森森的寻潋阁里显得分外违和,她的真假性情自然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情,我需要了解的是彤天楼需要我教导一个或几个怎样的杀手。
      最后虽然有些惊讶,但终归没出我意料。我接管了一个小姑娘。

      我第一次见这小姑娘的时候她正在踢木桩练腿法,那啪啪啪的一声声我听着都疼,她却倔强地抿着嘴哼也不哼一声,只不断地重复着几个基本动作,小脸红彤彤,额头上全是汗。
      琵琶微笑着慈祥地看着不远处年幼的身影,跟我说;“她叫梧叶,十四岁,天生通了阴阳跷脉,是个好苗子。”
      好苗子当然是没有长成大树的,想长成大树,那么必须要不断挑战极限,徘徊在生死边缘,而我的作用,自然是通过我对刺杀的设计来保她不死。
      十四岁,她就要杀人了。

      我对梧叶小姑娘的第一印象尚可,梧叶小姑娘却对我非常不满意。
      “这个女人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让她来教我?怕是我们楼里扫地的杂役都能把她一扫帚扇倒了!”梧叶小姑娘气得憋红了脸,对着琵琶姑娘喊道。
      这真是个不讨喜的姑娘。
      “我是杀不了人,但你能吗?”我慢悠悠问道。
      梧叶哽了一下,立即瞪着眼说:“谁说不能?”
      “好。”我一把抽出游梓熙腰间的剑,递给她。
      “杀了我。”
      一时游公子、琵琶和梧叶都瞪大了眼看着我。
      “没听清?你刚刚不是说能杀人么,那就杀了我,现在,立刻。”
      梧叶小姑娘被我轻飘飘的调子激怒了,一把抓过剑。
      “你以为我不敢——”
      却怎么样也刺不下来。
      “你又没做什么坏事,我不杀你。”小姑娘继续瞪着我,犟着嘴道。
      姑娘啊,做杀手杀人,就像人喝水,没有什么不应该。
      “好,游公子,托您今晚带她去城里的死牢,随便找个人拔了舌头,让她慢慢杀。”
      我说完话,便转身要离开。
      “喂,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杀不了,你没有资格来让我教你。”我头也没回。

      第二日凌晨游公子黑着眼圈回来,告诉我梧叶拿着剑一晚上,还是没能下手。
      “那就第二夜再去。”我无所谓道。
      游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大侠您先睡着,我这就去给您熬银耳莲子羹补补身子。”我立刻谄媚起来。
      游公子满意地进屋了。
      第三日凌晨游公子半睁着眼一脸戾气地回来了。
      我立刻闭上要开口问的嘴,乖巧地去厨房熬汤。

      夜里我和他们一起到了地牢。
      在看着梧叶小姑娘拿着剑手抖了半夜后,我忽然拔出游梓熙的剑,劈开了那近乎崩溃却口不能言的死囚身上的绳子,然后把剑丢到了他脚下。
      那囚犯怔了一会后忽然红了眼,上着枷锁的手忽然捡起剑,踉跄着站起来就向梧叶刺去。
      肮脏的牢房中充斥着一股腐朽难闻的味道,冲上前来的囚犯双眼布满血丝,握着剑向身前拿着剑对着她发抖的小姑娘刺去,尽管这小姑娘年幼可爱,他毫不迟疑。
      我站在一旁冷冷看着。
      游梓熙拉着我站在他身后。
      然后我听到兵刃刺入身体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急促的、不规律的呼吸声,像是溺水濒死的呼救。

      从高墙上的缝隙里照进的月光清冷而无暇,却被地面的污垢和鲜血染脏。
      我看着双手紧握着沾血的剑的梧叶,她脸上已没有了一点血色,苍白如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老大,呆愣愣地看着扑倒在地上的身影。
      地上的人被他折磨了三天三夜,直到刚刚还生龙活虎地挥着剑向她扑来,而此刻,却再也没有了呼吸,炽热的鲜血在地面慢慢冰凉。
      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哪里人,有什么亲人,犯了什么罪。说不定他几天前就曾后悔地流下男儿泪,用拙劣的字迹试图给家里写信;或许上个月他的婆娘还曾带着鲜热的农家菜来看他,隔着栅栏看着他泣不成声;又或许他的小儿子因为没有父亲的保护总被街巷的孩童欺负,哭着喊爹爹;再或许家里的老母亲已经哭瞎了双眼,病在床上不久于人世,却硬熬着盼那不孝子回来看她。
      都没有用了,这个人已经在世上永远地消失了。被梧叶杀了,被我杀了,被游梓熙杀了。
      “第一节课,”我神色冷淡地开口,“是你选择了要当一个杀手,所以就要杀人。
      “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没有一点余地。”

      回去之后我陪梧叶在彤天湖边上坐了一夜,而游公子终得歇息。
      小姑娘死咬着嘴唇哭了一夜,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更没有说一句话。
      我也没有问她任何问题,什么时候进的彤天楼,为什么要进来,为什么要当杀手,今夜害怕吗,后悔吗。

      那些生活安逸的闲人们总是在遥想的杀手的强大与恣意,他们无视王法,为所欲为,端得是既叫人害怕又羡慕。而他们,要怕衙府里凶恶如土匪的官差,要怕勒索银两的街头恶霸,甚至还有河东狮吼的肥丑婆娘,将家产赌得精光酒后打人的丈夫,贪得无厌的商贾,随意打骂下人的富家公子哥,谁一辈子没有想过让几个讨厌透顶的人死,你希望他被马车撞死,被雷劈死,被斩首示众,却没想过要亲手杀他,或许是你不愿,更是你不敢。
      那么没有招惹过你的人呢,不认识的人呢,从来没见过的人呢,所有和你一样鲜活着的人呢,你怎能去承担一条和你一样的生命,那生命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有仇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憎,有愿望,有一个完整的生活。
      而要当杀手的人,要抛弃父母,抛弃亲人,抛弃朋友,抛弃仇人,抛弃喜怒哀乐,抛弃爱憎,抛弃愿望,抛弃一个完整的生活。
      所以杀手啊,当他们杀人的时候,漠视生命、轻贱生命的时候,就已经在漠视轻贱自己了,就已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活着了。
      有位前辈这样说,“欲裁人者必先自裁。”
      十四岁的姑娘,为什么要当杀手呢,是生活拮据需要银两吗,是有滔天仇恨需要杀人技能吗,是有想保护的人吗,如果没有如命运一般不可撼动的理由,谁愿意做一个杀手呢。
      不论任何原因,过了今夜,她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后悔回头,只能是死。
      而一个帮人杀 人的老枭,今夜算是逼死了一个囚犯的病弱姑娘,推着一个小女孩走上不归路的萧亦瑟,也早已回不了头了。

      月色很凉,那皎洁无暇的光芒犹如人间道义无情的审判。月光云影,天地山川,皆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我咳嗽了两声,解下外袍,披在了瘦小的女孩身上。
      “……喂,”她忽然叫唤我,“是不是我死后得下地狱,不得轮回?”
      我看着梧叶已不再青涩、却依旧黑白分明的眼睛,笑了起来,“那又如何,至少有这一楼的人都得陪你。”
      梧叶看着湖对岸伏蛰在黑暗的楼阁,抿着血迹干涸的嘴角,双手紧紧攒着衣角,慢慢点了点头,说,“以后你教我吧,”又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我不后悔。”

      曾经有人低头看着坐在地上发抖的我,那时我也只有十四岁,他笑着问:“后悔么。”
      我那时只看着他,看着他对我温柔地笑,便觉得所有惶恐、害怕、愧疚、羞耻、绝望、疯狂都是值得的,哪怕将来下地狱不得轮回甚至魂飞魄散都是值得的。
      然后我也倔强地说:“……不后悔。”
      很久以后,我开始后悔,并且越来越后悔,悔恨像是疾病一样缠绕在身上,深深地扎进骨里,疼痛欲绝,不死不休。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独没有治疗悔恨的丹药,这是绝症。
      那么既然后悔没有用,就带着绝症继续走下去吧,走到万劫不复,搏一个遗臭万年,证明我萧亦瑟,至少活过。

      梧叶,你也活过。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存稿,所以这几天日更哈~
    依据看官反应解释下哈,“彤天楼公分四个地方,一处是用来接待怀揣着银子来谈生意的贵宾,然后叫桂鬓榭,临着彤天湖;一处用以是杀手训练的,叫寻潋阁;然后杀手接单的地方,叫皆萏小筑,楼外有座给杀手们交差的亭子,叫椒拆亭。”
    此处为谐音,如贵宾—桂鬓,是我吐槽本性爆发想搞笑来着
    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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