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莫问出处》雨令

5、斜髻入云

　　＊＊＊＊＊＊千金莫纹＊＊＊＊＊＊

　　转眼大半年。
　　别担心，我过的很好，早晨起床洗脸对镜贴花黄，吃过精细的早饭就捧着本书等午饭。午饭过后睡午觉，睡醒再捧本书等晚饭。晚饭过后就睡觉，等早饭。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猪的生活，我很悠闲。
　　心情好时磨点墨画幅小鸡吃米图，心情不好就对着古琴一阵乱拨拉。
　　我的丫鬟对我很客气，很友好，因为我从不对她们发脾气，拿簪子扎她们。她们都喜欢服侍我胜过我那几个难缠的弟妹。她们可以在我看书时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或绣花或发呆，只要不发出声音做什么都行。我想她们唯一烦我的地方就是我拨拉琴和画画时。我根本不会弹琴，拨拉它只是想它替我吼出胸中闷气；我也不会画画，画画只是想让毛笔墨汁代我跑跑跳跳。
　　我已经是千金的身子，疲软又懒惰，并且发福不少。

　　五、斜髻入云

　　那日黄昏，齐轩将我弄昏后，连夜赶路。等我醒过来，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躺在红木雕花大床上，盖的是红锦缎的被子，床幔掩青纱。
　　有人吊着嗓子大喊，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一阵慌乱过后，我被推到一个富态老头面前勒令叫爹。我早将自尊典当换了馒头，别人让叫就叫了。
　　那老头见了我，并没有太多欢喜，漫不经心应着，说，你叫莫纹，是咱们莫家的大小姐。
　　接下来，一群人排列在我面前，有人指点，这是七姨太，这是八少爷……
　　我连笑都不会，一个个点头示意就足够我头晕半天。

　　老嬷嬷絮絮叨叨讲述我的过往，哦，是莫纹的过往。
　　莫纹的娘是莫家的大太太，前阵子病死了，临死吐露一个大秘密，就是她老人家早年间把自己的孩儿扔在了扁鹊庙，求着老爷子把那孩子找回来，恢复她的大小姐身份，让她锦衣玉食，弥补她过去受的苦楚。如果那孩子已经死了，就要把那庙里所有的孩子牵回来家养；如果那庙里的孩子全死了，就要把那个镇子上的孤儿牵回家养……依此类推。
　　那个怪异的娘真是够横，如果我死的早，老爷子的家就得成了难民营。
　　老爷子居然答应她，信誓旦旦说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
　　我呸他们一小呸，这么护犊怎会遗弃我？怎会在临死前才想起找回我？
　　嬷嬷没多说。她显然很不喜欢我，她说我昏睡的时候她给我洗澡整整用了七缸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么脏的人。我猜她肯定没观察过路边的乞丐。我还算乞丐里比较干净的。
　　我没有不知好歹的怨恨谁，老头子把我找回来，把我从死亡线上扯回来，只凭这我就该感激。我已经没有心气计较是谁给了我生命让我生而受苦。我终于可以逃离那个牲畜轮回，于是我感激所有人。
　　老头子不常见我，那几个太太姨太太也不常见我。于他们，我只不过是个食客，吃穿用度消费不过是莫家一毛。她们都是高贵出身，没人跟我计较这点小钱。老天作证，我做乞丐的俭朴习性一直保持至今。吃的能填饱肚子就好，我不挑剔。穿的，能遮体保暖就成，管它是棉花还是毛皮。脑袋上最多是根簪子，金银还是翡翠的无所谓，就算是根竹筷子只要能收拾好头发就成。
　　见人就笑，该叫就叫，绝不含糊。
　　我这样一个人，即使不招人喜欢，也不会招人厌。

　　太多闲暇，我就会胡思乱想。想我那个娘亲为什么会抛弃我，既然不是为了经济因素。想我那个爹何必费老大力气寻回我，既然我那个娘已经归西。
　　丫鬟们年纪都不大，不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嬷嬷不肯说，我更不敢多嘴去招惹那几个当家的老头老太太。只好保持疑问。
　　此外疑问还有很多，我身上没有任何信物，他们不怕找错人？我根本不记得任何童年的事件。他们居然不核对一下？
　　庙里那些人怎么样了，小三肯定当了老大，但他能胜任吗？幸好我糊里糊涂的对他讲解一堆持家主事经。
　　这算是我的人生的重大转折。我已经活了十五年，八年锦衣玉食我不记得，七年乞丐生活艰辛现在想想居然还挺快乐，那么我接下该怎么过活？想起前些天做的白日梦，做个千金，嫁个夫婿，三从四德，养儿弄女，安享天年……
　　难道我做梦的时候不是白天吗？还是我现在在做梦？——那么，让我把这个美梦长长久久的做下去吧，我情愿这么睡死过去，不计较死后裹身的是棺材还是草席。
　　还有很多很多疑问，这一切太突然。我幻想过很多次，而它居然成真了，怎么看这都是个巨大的骗局。
　　我怀疑这么下去，我会疯掉。或许我已经疯了，现在这是我的幻觉和妄想。

　　幸好齐轩再次出现。
　　他依然穿着青色棉布长袍，一脸苍白病态，步履坚定但怎么看都觉得他会随时摔倒。
　　那个憨厚的汉子跟在他身边。我实在不愿用“憨厚”来形容他，可我不知道如何指代，直到齐轩注意到我的目光，才介绍：“他是我的大侍卫，叫他大卫就好。”
　　大卫？这名字……真简陋。
　　大卫憨厚的对我笑。我竭力忍住抽他的欲望，不是因为他设局，做人下人的这点不算错。抽他是因为他那张过于憨厚的脸，他做的事对不起他的脸。
　　而我认为，奸人都该油头粉面，老实人都是方面大脸。我知道以貌取人很不对，但是没办法，我在这方面有轻微偏执症。看到这种面不对心的就想抽他耳光。
　　当然，我最最想抽的是齐轩。这厮骗的我好惨，虽然他把我带回了文明世界，我还是极其极其想用皮鞭重重不断抽打在他身上。
　　一切暴力场面只存在于我脑袋里。
　　我这样一个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事情。我求的，不过是我的饭碗不破。由这点看，我从骨子里就是乞丐。

　　齐轩为我解开了很多疑问。
　　例如英雄和莫纹的关系，比如齐家和莫家的关系，比如庙里那些人。
　　那么，请容我重新介绍我自己和这些人。

　　莫纹的小名叫潆潆。
　　莫纹的娘亲是个怪异女子，——这点无须说明我也知道，不知为了说明原因某日将莫纹弃在庙外。而莫纹并非一人，夫人派了人保护着她，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瘫子。后来觉得不够安全，又派去了一个，就是小三。而小三所谓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
　　我吐血，我果真有自觉，每年大张旗鼓的为自己过生日。
　　至于英子之说，只是误读。而我自封的“英雄”现在看来是个极冷的笑话。
　　“那么小三？”我觉得全身彻寒，这是个不真实的世界。

　　齐轩打个响指，小三缓缓推门而入。
　　他也换了身打扮，去了破衣，一身黑色劲装衣裤精神抖擞，看起来个子似乎也高了，也强壮了。
　　我用力捶捶脑袋，发现问题更多。
　　小三他一直都知道吗？一直在骗我？那么他有什么是真实的？我甚至连他的年龄都不知道。那个瘫子，我白白喂了他那么多馒头。
　　还有，庙里那些人……
　　而齐轩……
　　啊，头疼。我抱着脑袋瘫坐在椅子上愣神。

　　小三看着我，似乎想靠近，却退后两步，和大卫并排站着。
　　齐轩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喝茶。
　　我知道这个时刻我得说点什么，可太多疑问我不知先问哪个好。还是先挑重要的问。
　　“现在谁是老大？”
　　齐轩的茶泼了出来。
　　小三看看齐轩，回答：“呃，不知道。”
　　然后，你就可以看到我的怒火，它窜到了房梁上滋滋烧的响亮。

　　我终于知道，那天小三是伸手拉了我的。然后他把我扛在肩膀上跑了大半夜。连夜赶路，不用马车，打昏我，就是为了彻底甩开旧人。他们追也没法追，查也无处查。
　　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居处距离扁鹊庙有多远，不知道这里还算不算丘楚地。我只是那个名为任丘的小镇子里的一名普普通通的乞丐，走的最远也只是任丘城外的荒草林子。
　　在这个大宅子里，小三显得很惧怕齐轩。小三穿了好衣裳，就没了做乞丐时的精怪样。说话吞吐，眼神游离，手脚畏缩。
　　一个人可以瞬间改变这么多。
　　其实我没有资格责备小三。我于此处也很畏缩，像只老鼠，为自己的窃食瑟瑟不安。我甚至胳膊都不敢抬过肩胛，嬷嬷说闺阁女子的动作讲究轻柔文雅。我只能偷偷怀念脚跺地手指天的豪迈气派。

　　齐轩不喜欢我对乞丐庙纠结太多，所以他用一句话扰乱了我的脑袋堵住了我的嘴巴。
　　他说，我给你一年时间。等你十六岁那天，我们成亲。

　　忽然一下子，我似乎明白了这件事的大半。
　　齐家和莫家是两个大户人家。莫纹和齐轩是订了娃娃亲的未婚男女。齐轩是长子，莫纹是长女。长子的婚姻是极其庄严的，容不得半点毁弃。所以，尽管七年前，莫纹失踪下落不明，齐家从未放弃过找寻。只是我那娘亲太有智慧，悄然无声抹去了我所有痕迹。
　　几年来，娘亲和老爷子一直妄图撤销这门亲事，哪怕是在莫家其余女子中任意挑选。但齐家坚决不肯。一直耗着，耗尽了娘亲的命。
　　这么说来，娘亲说出我的下落也是万不得已，如果她不说出来，我就得在庙里度过我的乞丐下半生了。知道这事的只有娘亲和那瘫子。就连小三，也不了解自己的使命，直到齐轩告诉他。我错怪了小三。
　　至于齐家纠缠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很失望。常理推测，我那娘亲受宠自然容貌不俗，而我落拓这些年都被当成男娃显然是有客观原因的。即使我现在穿这绫罗裙摇着檀香扇，也绝对称不上美丽。数年执着的，居然是一名乞儿，他们的心情我真的可以理解。

　　好了，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除了庙里的那些老弱病残。
　　我时常在绣花时想到他们，尤其是那些小小的女孩子，菜花，韭菜，花子，她们是否也会有天被人打昏，拖出那片泥淖，逃离那轮回盘里的牲畜道？
　　走神就是会针扎。嬷嬷和丫鬟们总是喳喳呼呼的拿来一堆纱布药膏给我处理小小的针孔。我们当年被打个半死也只是抹把香灰而已。

　　浮云在天，淤泥着地。
　　看出异同了吧？先生说，大小姐，你得用心读书，你得用心做老爷要你做的每一件事，才能一直生活在这洁净如云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