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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罗帕轻摇 ...

  •   六罗帕轻摇

      先生的戒尺很长,只打我身边的丫鬟。
      先生说,看到她了吧,她也是人,她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可她得替你承受惩罚,为什么?
      先生说,你想明白没?
      我于是更加安静乖巧,敛尽最后一点气焰。我是乞丐出身,所以我深谙夹起尾巴做人之道。我本是个泼猴一般的乞儿,骨子里是泼皮我没有办法纠正,不过我可以隐藏。
      我说过我的文学天赋,或许是娘亲的遗传,或许是八岁以前的良好教育。反正我的底子不错,现在学起来困难还可以应付。更何况,女子读的书多是礼教诗词,不晦涩。
      我站直身子一字字背着“桎桎斯干悠悠南山”,给淘气的弟妹们做足好榜样。
      莫家人丁兴旺,子女很多。我在这里仍是老大,却和庙里太大不同。这些小姐少爷们娇纵又跋扈,时常大闹学堂,并不畏惧先生和他的戒尺。因为先生的戒尺只打在他们的丫鬟伴读手心上。
      偶尔团圆吃晚饭时,老爷子就会嘱咐我带好弟妹。
      我全都应下来,阳奉阴违我擅长。那群孩子我才懒得管,将来他们时杀人放火虏人妻女入狱斩首关我何事?我的弟妹全在扁鹊庙里,我的牛牛比他们全都可爱。再说,他们才不服我,当我是空气没找我麻烦我就知足了。哪天他们联合起来把我踹回乞丐堆也不是难事。
      对于弟妹的烂事我大多无视,偶尔还会打打掩护。

      但就算这样,我的丫鬟也会被打。
      先生有诸多借口,例如肥胖三弟上树掏鸟,白痴九妹尿了裤子。我身为大姐,没有管教好弟妹,该打。
      看着丫鬟红肿的手心,我只能叹气,对她讲解天命。
      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除了认命只有认命。不过你不妨这样想,这辈子受苦是为了下辈子享福,你这辈子是下人,下辈子就是中等人,下下辈子就成了上人,下下下辈子就是人上人。
      丫鬟于是满面生光,说我是她见过的最有善心的人,上天会保佑我一生平安。
      我掩饰住我的心虚和愧疚。她的苦是我带给她的,她原本是个无辜的人,却因为我的无法圆满而受苦。我却使得她感激我。

      丫鬟叫翠花,我觉得翠花远不如菜花和花子好听,但我仍然恭维她说这真是个好名字。
      她热泪盈眶说这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一样好东西。她的娘亲早亡,后母进门一个月就把她扫地出门换了二两三钱银子。翠花为自己的身价自豪,她说她是同一批进府的丫鬟里身价最高的一个。
      她告诉我,这个府里的最可怕的不是老爷也不是太太们,更不是这群不成气候就知道胡闹的少爷小姐们。这个府里最可怕的是下人们。
      人活得越安稳智商就越低。“上人”们看起来养尊处优,还不是得靠着下人们伺候。不得宠的主子远不如院门处那几条大狗。那狗是下人们的爱宠,吃的全是从厨房里精挑细选的。而某些不得宠的主子,只能吃分量不足的凉饭。即便是最风光的主子,吃的饭里也不时夹杂有下人们的口水。
      端着饭碗的,才是最厉害的。
      翠花指着六小姐说,你看她那丫鬟,准保在她的午饭里擤鼻涕。
      我压住翻滚的胃,勉强微笑。即使我是乞丐,我吃别人的口水吃习惯了,也不由对鼻涕恶心。
      翠花看出我的苍白,安慰说,大小姐你别担心,从你进府开始,大家就全都说你的好,你的饭里绝对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我知道翠花在说谎,我是个披着凤凰毛的老鸹,就是吃凉饭的不得宠的主子。
      翠花似乎想到我所想,努力给我打气:“你是齐家未过门的夫人,是齐莫两家很重要的人。”

      齐莫两家?齐莫?
      呵,原来莫不如齐。所以老爷子才一直无法解除这婚事,或者是他阻止娘亲解除婚事。看起来强强联手是我误读,我竟还有个攀龙附凤的嫌疑。

      满腹的心事一旦有个缺口,就会源源不断涌出来。
      翠花话越来越多,动不动就拉着我谈心,感慨自己的身世,羡慕我的运气。以至于我得随身带着两条帕子,一条随时给她擦眼泪。当然我不是嫌她脏,只是为了我闺阁淑女的风范着想,——毕竟拿着一条粘满鼻涕甩啊甩不太雅观,会被人说是乞丐性情不改。

      身为丫鬟,信息来源比我这样的人要广许多。
      翠花帮我去嬷嬷那探听我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娘亲的,比如齐家的。但是这毕竟不是信息时代,更何况有人故意阻塞消息通道。
      直至翠花被轰出我的默默轩,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娘亲确实拼了老命的阻隔这门亲事,包括给老爹娶一个又一个小老婆,包括装疯卖傻,包括许多许多事情。但齐家一概照收,老爹主意也不变。
      我的娘,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多么盼望有个富有的家,有奴仆伺候左右,顿顿有肉,天天吃糖。这样的生活,女儿是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换取的。
      这是不是所谓的幸福,我不知道。我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追求“幸福”这种奢侈品的资格。
      但求一饭。

      齐轩时常来看我,给我带一些新潮的首饰和衣物,或者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齐轩这个人,看习惯了也还凑合。眉宇总是微蹙的,眼神总是柔软的,手指总是洁净的,棉布衣袍总是素朴的。
      他是我的丈夫。我挑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齐轩不常说话,同我下棋的时候嘴角一直歪歪的笑,手指头不时点点我的棋子,示意我又要输惨了。
      小三守在门口,没有命令不许进来。

      齐轩在莫家的地位很高。
      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园子没人阻拦甚至没人多话,仿佛这是理所应当。
      这个病夫时常在我的屋子里赖上一整天。
      我不知道和他能谈些什么,绞尽脑汁想不到话题。他是我的夫婿,我是他的妻。他对我无所不知,我却对他一无所知。我也很想效仿贤妻良母做朵温柔解语花,只是……说我的乞丐生涯?不,他们所有人都希望我忘掉曾经。说我那诡异的娘亲?不,他们并不乐见我问起此事,否则翠花也不至于被赶出门去生死未卜。说我们的未来?只是生子养子教子而已,如果我生不出儿子就要给他纳妾,而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共同畅想未来,我也不可能扭扭捏捏的问“假如我老的牙齿都掉光脸上的褶子可以夹苍蝇你会不会嫌弃我丑”。——因为我现在根本就不美。
      我比较在意的是小三。

      我想单独和小三说几句话,尽管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他每次对我打千作揖时,我就会幻化成老鼠,现出原型,无处躲藏。曾经搂在一起睡草窝的兄弟,现在分出了上下级,我很心虚。
      我已经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算不得精通,皮毛还是可以蒙混一些外行人。我终日穿着绫罗绸缎的衣裙,走路端庄目不斜视,永远记得笑之前先用帕子掩住嘴。这些做起来不难,我也渐渐习惯,只是在小三面前做这些还是显得很矫情。
      只要小三在场,我全身就不自在。仿佛耳边总有个人说,你是披了凤凰毛的老鸹,哇哇,老鸹。

      齐轩喊,小三,送盘点心来,小姐饿了。
      门开了一扇,小三躬身进来,端着一个托盘:“小姐,请慢用。”
      我的脸红了,头埋得很低,轻轻“嗯”一声。
      齐轩说:“小三,你就在屋子里伺候着吧,倒倒水,摆摆棋子,好过在外头晒太阳。”
      “谢谢爷。”小三声音低沉。
      我用颤抖的手指拈起一片云片糕,缓缓放进嘴中。
      “小姐,请喝茶。”小三又道。
      看到这双我曾经拉了握了许多年的手,我的脸可以煎鸡蛋了。我为我现在的身份感到羞愧。
      齐轩忽然说:“够了,你下去吧。”话语中是明显的严厉和冰冷。
      七月流火,我后脖子一阵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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