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莫问出处》雨令

4、士别三日

　　四、士别三日

　　三天的时间，小三几乎做了一辈子的事。
　　理智上说，我是为小三感到高兴的，被人领走是条不错的出路，尤其是被袍子上没补丁的人领走。他听了我的话做了职业小偷，一辈子的污点是洗不干净了，不过只要以后能够吃饱穿暖就满足。哎，只可惜这是开春。
　　春暖花开时节的离别真令我感伤。乞丐最怕过冬。刚过去的冬天里，有个不足周岁的小婴孩冻死在庙里，年关时最老的老头也全身僵硬死掉。那时我刚掌权，经验不足，疏忽了。晚上忘记给大家分组聚堆，自由组合的结果就是有人挂单。而我又误以为生命是坚强的，没成想大年三十一场夜雪就带走了它。它，是指一个魂灵。
　　在冻土里挖坑很艰难，我们甚至连个工具都没有，以木棍和指甲与冰冻奋战才挖出来两个坑。小的放进了那小婴孩，大的放进了最老的老头。
　　有时也有人埋怨为什么人们总把庙宇当成福利院，肆意抛弃他们不要的生灵，包括猫狗，包括人。我也不忍心提醒，他们也是这么被丢到庙里的。
　　根子哥是进庙时间最长的元老，当然在他之前还有，不过一个接一个的死了。现在，我和小三算是最长的，还有一个瘫子。我和瘫子有缘，是同一天进庙。所以我做了老大，瘫子总能吃到多一些的馒头。
　　小三要走了，最悲痛的是我。

　　小三并没有当众宣布，只是拼命干活。他甚至勒令我不准出庙，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他带饭回来。
　　我猜他是想在临走的时候体验一下当老大的滋味。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老大风光背后的辛苦。
　　庙里人不傻，我说过，泥淖里没有一个傻子和弱者。因为那两种人不足半年就会死掉。剩下的，你看我们个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小的像排骨，老的像树皮，残废半死不活，可我们没有一个弱者。活下来的，全不是善茬。我们早习惯挨饿受冻，挨打的时候也多了去了，可哪怕只有一口脏水我们也能存活。
　　大伙儿也都察觉不对劲，只是谁也不点破。相信早在齐轩一到，大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有人得救，得以从这泥潭子里脱身出去。或许，大家也都盼着自己能中选。既然是小三，大家也没什么怨言。
　　这些年，这里的人，早早就认命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三世牲畜，转生为人。这第一世做人，自然不会太安逸。不过没关系，下辈子就可以做个农夫，再下辈子就可以做个小生意人，下下辈子兴许就能作官，下下下辈子做个皇帝老子也不是没可能。有时夜里，大家就这么畅想未来。边畅想，边诅咒那些赃官下辈子入牲畜道。
　　根子哥活着的时候，我也是个爱幻想的天真少年。根子哥死掉之后，我连续几夜梦到他，深夜满身大汗醒过来，他的话宛在耳畔。
　　“我们这种人，下辈子会回到牲畜道。乞丐，是最脏的人种，为了一两口残食什么事都会做。我们这辈子作的孽要用三世牲畜命偿还，然后再转世为乞丐。……如此轮回。”
　　有时，根子哥的食指和中指会变成剪刀，卡在我的喉咙上，泛着冰冷的光，就像窗外无辜的月亮的光。

　　咬着小三奉上的烧饼，我脑袋里总是萦绕着这些年我们的生活片段。烧饼上每一颗芝麻我都细细的咀嚼掉，日后没了他，我们的日子会更艰难，不过没关系，幸好走的是他。
　　幸好走的是他，如果被选中的是我，我定然百爪挠心。这一屋子的老少需要我这个老大。二把手走了没关系，我发现韭菜很有前途，一年也就培养出来了。
　　我仔细想，如何给小三送行。似乎该送他个礼物，我们总是很讲究念心。相信命运，信任上苍的人，对这种精神寄托看的很重。除了精神，我们一无所有。
　　想来想去，翻遍破庙的每一个角落，找不出合适的东西。庙里唯一值钱的物什就是青铜香炉。我不介意送给他，只怕他抱不动。再说庙里的人还全指着那炉香灰治病疗伤救命。

　　第一晚。
　　众人依然围在齐轩周围，小三与我在门边窗前的角落里横卧。
　　既然小三要走，我也没必要藏私。以前藏是怕他提前篡位。所以小三问我做老大的感受，我掰着手指头将注意事项和艰难之处应对之法如数说与他。
　　我不知道他未来的生活是怎样，既然曾被遗弃，说明其中必有隐情。搞不好回去还是做个不受宠的傀儡遗产继承人，或是回去继续受虐随时可能被第二次遗弃。无论如何，做过乞丐的小三不能给乞丐丢脸。做过乞丐的人，都是强人。所以我必须抓紧时间教会他我知道的一切，除了根子哥的命运说。
　　知识就是力量，直到用时方觉少。
　　我有些懊恼，我怕我说的不够他用。
　　乞丐的生活艰辛，但也单纯。只为吃食，只为吃饱肚子，只为活命。可外面的世界不是，那些人拥有的越多，渴求的就越多。欲望总是超速增长。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争来争去争的是什么。有些人明白，有些人糊涂，可他们谁也逃不开这个漩涡。
　　我的小三，他出身乞丐，意志无比坚强，技能也不错，只是心思相对单纯，怎么斗得过外人？
　　外头的人到底有多厉害，看看齐轩就知道。短短半月，他已经将我们每个人的身世家底背景全都探清，还笼走了所有人心。
　　我也不够坚定，之所以现在还能冷眼旁观，是因为他没有把魔爪伸到我这边。他根本没灌我迷魂汤的意向，我幸运的保持清醒。只是这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不太好受。我不愿想象当他带走小三时，被愚昧的群众霍然清醒的那一刻。他们对世界最后那一点点信任，会随风消逝。
　　我担心，我极度担心。我觉得我的头发都要白了，我喉咙哽咽，我的眼窝灼热。我一直说话，说到说不出来话。
　　小三拥着我，我拥着小三。我们相互拥抱着睡过去。
　　醒来时，他又上街去，嘱咐牛牛看牢我，在庙里捉虱子。

　　第二夜。
　　众人居然舍了齐轩来围我们。或者该说是围小三。
　　我们一起回忆，回忆我们的过往，回忆每个人初来乍到时的情景。对于那些死掉的人，我们的记忆总是无法统一。比如关于那个没了舌头的瞎子，我和一些人记得是他是自己出门走丢了，可另一些人说他是被官府的人当街打死。反正，活着的我们全都记得清楚，死掉的就立刻模糊。
　　说起死掉的，走掉的，失踪的，我们都很平静，没有哭的。我们的生活里有太多人进进出出，我们的心早就被打磨的坚硬。如果感伤韶光，我们早成了地上霜。
　　三月，天气还有些凉。我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有一个小孩子，互相取暖。我抱着牛牛，小三抱着花子。他们是最小的孩子，早就在我们的追忆中睡去，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
　　做个孩子真好。很多人开始回忆童年。回忆童年的，都是大一些才离开家的。他们对于家，还有着模糊的记忆，用自己的想象加以美化，他们为自己构造出一个极度幸福的过往。没有人坏心到问一句，当初那么幸福，为何如今凄凉？
　　而像我，我们，对于家和家人完全没有记忆，于是回也无处忆，只有乖乖听着的份，随着别人的描述将自己代入。
　　每个人都有伤疤。回忆越多的人，伤疤越深重。可我们仍羡慕他们，连同他们的伤疤。他们却说羡慕我们的无知无伤。
　　我们互相羡慕着，度过无眠一夜。

　　没有第三夜。
　　黄昏时分，所有人积聚在扁鹊庙后院。
　　人很多，因为外来人很多。他们都穿着青色的长袍，长相平凡，看不出什么异样，不是大富大贵，只是普通市井小民。当然，只是像而已，就像齐轩，病弱的身子可以每天带回肥硕的野兔。我自认矫健，也绝对跑不过兔子的。
　　他们把小小的院落塞的拥挤不堪。一些人甚至站到了古井的井台上，也不怕老青苔把他们谋杀。
　　我们的乞丐们都有些紧张，至少表现的很紧张，喃喃低语，瑟瑟发抖，俯首贴耳，做出乞丐应该有的样子。
　　我在一堆陌生人脸中，看到一张不太陌生的脸。是那天抢齐轩钱袋的汉子，他的眉宇间仍然凝着憨厚。
　　我别开眼。原来从那时就开始撒网了。我的愚蠢的良心果真喂给了狗。命运，我终于再次相信命运。我们的命运掌握在上苍手中，可它不管我们，随手一扔，就落到了别的凡人手中。所以，我们的命运，是被人类操纵着的。
　　齐轩拨开人群，走到我们跟前。
　　小三一直拉着我的手，拉的很紧。他的汗，我的汗，纠结。
　　我们看着齐轩，齐轩只看着小三，说：“时辰到，你放手。”
　　小三紧握我的手，只一瞬间，就缓慢的放开。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掠过我湿乎乎的手。我的手就瞬间冰凉。
　　齐轩说：“小姐，请随我们走。”

　　全场寂静。
　　我仔细看过每个人的脸，他们的脸上只有悲伤，没有惊讶。
　　花子帮牛牛擦着泪，两个娃娃努力的蜷缩在一起，想喊不敢喊，哭都只有泪，连抽搭都不敢。
　　小三就在身边，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齐轩又说：“时辰到了，请随我们走。”
　　绝望滚滚来。
　　你看那榆钱还绿着，长的不够饱满，吃起来不够清甜，所以我不许孩子们提前摘，准备着过两天我们熬榆钱粥。
　　为什么是我。我想问。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要离开的是我？怎么能？
　　如果，现在逃，是否来得及？
　　齐轩没给我机会，或者他最初就是打算这么干的。他的白皙的手掌缓缓伸过来拂过我的脖颈，我软绵绵倒下。
　　我对小三伸出手，想他拉我一把。
　　我不知道我的手是否真的伸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否拉了我一把。
　　一切，全都来不及。
　　我英雄，自诩聪明无双，看来也仅能叱咤扁鹊庙乞丐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