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玉书]断垣》人偶无言

2、两心知（下）

　　玉书自然知道。逆天之阵是玉书翻出来的。

　　青石天生能看破星运，入门时师长们早已得知，前代长老们以为异事，为之忧虑这样天赋异能，不知是福是祸。总之天意原本难测，凡人还是不多知晓的好，是以蜀山长辈虽然了解他的异能，却从不对他问起天命，亦不与外人道之他的特别。青石自己也能衡量轻重，于是虽然夜夜观星，却从不多嘴泄露。
　　观星时，玉书自然也是跟着的。无数次夜观天象，蜀山凌空而建，与天空尤其接近，无遮无挡，漫天星河尽在眼前。某一次青石忽然神色一变，然后喃喃自语了一大堆那时候年纪半大不小的玉书不太明白的话。
　　不过玉书突然想起来了其他什么，问青石了，“凡人真能窥破天机？”
　　青石的回答是，“知天何其容易。”
　　知天易是真，后面逆天难那句，其实那时候是没有说出来的 。不过玉书明白，所以说不说出口倒都是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反而多么无趣。师兄如果看破我的天命，可不要告诉我。”玉书说，“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辰的话，师兄看得出我是哪一颗？”
　　青石垂眉，想唯独看你，这么容易。天下之大，哪有第二个人小小年纪读书破万卷，将整个蜀山的浩瀚藏书看成自己的睡前故事。
　　青石上指了北斗，文曲之星。
　　“天权吗？我以为会是更明亮的星星啊。”玉书说，嬉笑着，混不在意似的。
　　“北斗之尊，别人求也求不来。”青石道，“不过你此生命多坎坷，只怕……”
　　“师兄不要说。”玉书打断他的话，笑得狡黠，“泄露天机，是要遭罚的。”
　　青石仍然看着天空，就真的没有说下去。
　　此时北斗俱暗，天河之上，去路不明啊。
　　或是整个人间，都有一劫。
　　彼时，蜀山能无恙否？

　　时间慢慢就过去了。
　　玉书画出逆天之阵时，青石就在旁边。全蜀山上下就他们两个最擅长阵法，玉书一半是显摆给他看。他早把藏经阁几乎读了个遍，自己下山的时候多了，更把山下乱七八糟的书籍翻了不少，看书快，记忆又好，脑子多转两转，时常诞生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这个逆天之阵。
　　青石的手指过去，说要改变星命，人力如何能及，须要神力相护。可是以凡人之躯驱动神器谈何容易，只怕是阵法尚未启动，已经力竭而亡。阿书你书读得太乱，这样的阵法不过是理论。
　　神器么，蜀山三神器可否？凡人，若你我可否？
　　青石闻言一笑，“倒可一试。”
　　他这样认同的样子玉书反倒觉得不习惯，摆摆手把画出的图拿回去，说唉我都是混说的，师兄不要怪罪，人如何胜天，贪念太多徒增烦恼啊。
　　青石但笑不语。
　　玉书袖着那张图，心里抖抖地觉得有点不安，总觉得师兄说不定想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沉默半晌，偷瞄青石看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神色，才犹犹豫豫地说，“师兄……”
　　“但讲无妨。”
　　玉书于是看着他的眼睛，“师兄知我所求不多。”
　　“天下再无比蜀山更能让你留驻之处。”青石随口说，有点心不在焉，原本这句话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没错。”玉书说，目光灼人，使青石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玉书略微颔首，“师兄，我已经足够大了。这么多年……”
　　他这么说，青石只觉得恍然如梦。当日矮小瘦弱一手就可以抱起来小孩子，如今是面前眉眼疏朗满腹诗书的少年。他长得真好，青石想如果他还小，这时候一定忍不住已经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眉梢眼角，他有双最好看的眼睛。可是心底里想起太武师兄的劝诫，一时有点走神，终究没有抬起手来。
　　“我知道师兄对我好。”玉书说。
　　青石定了定神，仍有点不明白玉书怎么就说到了这里。这句话底下有些东西，他没办法否认，可是让玉书这么说下去，也有违他的初衷。
　　“我当年，”青石顿了一顿，难得迟疑地，却还是继续了，看回玉书的眼睛里去，“当年拜入蜀山，求世间之‘道’。入门之时，拜别亲眷，从此尘世无牵，只有万物真理。人间情爱痴妄，不萦心间。”
　　你我出家之人，提这等事，岂不荒谬。
　　他果然明白，玉书瞪不过他的平静严肃，就收回眼神笑了。“师兄说得重，”口里却不服输，“于我，如今比肩左右，无憾了。”
　　青石想这些年还是太惯着他了，居然这样没大没小没轻没重不知天高地厚的直白。

　　玉书外出的话，青石大多数时候就独自一个人上御风台，并无弟子跟随。平时功法道学之外，青石也乐意随便指点弟子棋艺，但揣测天意之举，他自己有这样的灵慧一多半是靠天赋，并非轻易能能传授的本事，何况又自不觉是好本事，所以倒不曾授予弟子们这样的学问。
　　唯有玉书因为跟他太久，自己又好看书，多多少少是能看出些东西的。
　　有时会想起，虽然不知此时此刻小师弟在何处，但天下虽大，仰面而观仍然是同样这一幅夜空。
　　这样看起来啊，一年一年过去，人间之劫，怕是要近了。
　　“看你的样子真是高深莫测。总觉得你会是蜀山下一个成仙的人。”不远处有人开口说。
　　青石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个人歪着身子站在那里，还提着个酒葫芦，“掌门。”
　　掌门出现在御风台的时候不多，青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蜀山，毕竟白天太武师兄还有事到处找不着他，甚至还御剑下江南了一趟无功而返。掌门一年在任何地方都待不太长，即使在接任掌门之后也蜀山、江南、苗疆或其他什么地方到处跑。
　　“明知天意却不能改变，是什么感觉？”掌门问他。
　　青石嗅到浓烈的酒气，在心里评估他是真醉假醉，如果真醉了，醉的程度又是有多少。但稍后就觉得无妨，他真醉假醉醉得如何，不都一样的说话。于是回答他:“并不是不能改变。”
　　“我听说天意难违。”掌门说。
　　“但我想要一个机会。”青石说。
　　掌门惊讶地眯起眼睛，似乎感觉到青石这句话其实并不全是在对自己说，而不知如何回答。
　　青石在这一瞬间下了最终的决定。
　　“掌门。数年之后，人世将有大劫，蜀山亦难幸免。天意已定，但我们不是全然没有机会。为此，我恳请三神器。”

　　在北斗七星忽然光华如昼的刹那异象中，玉书想必能够猜到吧。常人不能看出的微弱改变，一个也许并不覆灭的机会，不过是付出半生修为，一身重创，以及洞悉命运的眼睛而已。
　　即使玉书不能猜测他具体改变过什么，也一定知道，他使用过了那个不甚认真的阵法。
　　只是倾一个凡人之力，又能改变多少呢。

　　玉书后来没有多说什么。玉书待人，总是极力体谅的。
　　只不过自此以后，除妖伏魔，修学问道，越发是不离左右。如今玉书也是堂堂蜀山长老，更没人管得了他，任性起来执拗得很。好在青石乐见，折腾他总是最没负罪感。
　　倒是越陷越深了。
　　只怕余生都离不得这个人。

　　“师兄走神了。”
　　玉书说。
　　青石没有动，默不作声地往下了一子。
　　“难得在我落子之后过来这么久才应啊，师兄刚才想到了哪里？”玉书的声音里摇晃着笑意。
　　“下棋。”青石不为所动，“除非你愿意三步之后就输掉。”
　　“师兄一定在想过去的事，刚刚分明笑了。”被说了要输了，玉书才俯身好好看棋盘，嘴上却还是不停，“想到了，什么？”
　　青石竟不隐瞒，“情爱虚妄。”
　　玉书抬头是满脸惊讶。
　　明明看不到，青石还是皱了皱眉，“怎么了？”
　　玉书把表情端正回来轻笑，“师兄啊，你有时候真是……”
　　“我在陪着你。”青石说。
　　玉书回味了一下这句话的信息量，觉得他在说一件以前没有提过的事，一时想不分明究竟是什么，倒是愉快地把话接过去，“师兄愿意陪我多久？”
　　“今生只能承诺今世。”
　　这样说话真是太让人舒心，玉书往前探了探身，“师兄可愿与我发誓？”
　　“下棋。”
　　“算我输了。”玉书难得不计较，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来身来，青石恋恋不舍地抹了把棋盘，倒想这局棋再有两步玉书就该输个彻底，他反正逆转不回来，不继续也罢了吧。只习惯地伸手让他扶了一把，也站起来，玉书没松开他的手，他也就任由玉书握着。
　　“胡闹。你要起个什么誓？”
　　“与君同白首，死生不弃离。如何？”玉书还是在笑，若是旁人，恐怕分不出他几分认真，几分玩笑，“皇天后土，与我共鉴。”他一手仍执着青石之手，一手掀袍便对天跪于地，“我若负今日之言啊……”
　　青石手上用力，突然把他握得痛了，这句话就没说得下去。
　　“哎呦……师兄？”
　　青石低头，表情有点微妙地“看着”他，真是得寸进尺，这是要胡闹到底了？真是小时候惯得太过，越大越是麻烦。
　　但青石也不觉得生气。
　　这么些年日日相对，心里……不早就如此么。逆天之后，残生几何尚不自知，半生修道，不如拼得与至亲之人片刻相守。其实也想明白了。
　　于是青石对天跪了下去，跟他并着肩，松开交握的手。
　　玉书的笑容收了回去。
　　“此志不移，两不相负，皇天后土，照证你我两心知。”
　　向天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