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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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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两日两夜,淅淅沥沥,宛如天的泪滴。
撑伞而过在街巷的行人,纷纷错错,各怀各的心事,转角在不同的岔路口,转身在不同的人生。
忽然分不出,寂寞的究竟是夜,还是心。
“一旦放弃便是一个人,一辈子,也无所谓吗?”清泠的声音徐徐道。
山巅之下,素衣而立的少女转过脸庞,看向远处连成一线的静寂的山脉。
那亘古不变的古老,抵过人世间千千万万风尘的守候,然而时岁虽长,纵然天地自在,又何尝不是一尘未变,停驻不前?
不曾拥有,不曾度过,便不曾知道什么是人世,人世苍茫如星海。
眉眼所眺处,是那个执着的求了自己数月的男人。背对山崖间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他坐在被夜色浸透的风里,长发摇乱,衣袂萧索,显的十分孤独而又强拗。
“下去吧,去找他吧,跟他走吧。”清冷的声音继续想起,响在素衣少女耳侧,“人何尝不寂寞,但又何尝不幸福,我只要你幸福就好。”
素衣少女微微颤了一下,轻轻拥住那清冷的声音。许久,她放开双手,转身向远处的男人身边跑去。
娇小的身躯,稚气的面孔,终究也是挡不住情丝的满溢。
男人站起身来,将奋力冲向自己的人儿轻轻拥入怀中,他的手,缓缓抚在她的头上,他温柔的揉着那些发,慈爱的像一个心疼妹妹的大哥哥。
“跟我回家吧。”男人挽起素衣少女的手,转身带着她离开了这一片终年覆雪的地方。这远离尘世已经太久,忘记喧嚣已经太久,不涉红尘已经太久的地方。
如他初来这里时,第一眼见到她说过的话,“跟我离开这里,我便许诺你一个家。”
家?对于山间清修的少女们来说,什么是家呢?她们没有父母,所以彼此依靠,她们想要活下去,所以避离尘世避离伤害。对于她们来说,荒野是家,山林是家,同伴也是家。
可是……温暖吗?
不,少女拼命摇头,这里终年下雪,这里终年不能穿暖和的衣裳,这里好冷。
“那就跟我走吧。”男人伸出手来,俊美的眸子里腾起的是她从没见过的凡世俗光,有些复杂,难以解读,但却让人看得欢喜。
“我可以给你一个暖和的家,跟我走吧。”
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他虽是修长却布满了茧子的大手,那一瞬,确实确实,非常温暖。
红尘缱绻,九年的光景在情字与距离间游逝地游刃有余,所以显得那样漫长而久远。
薄无双已经连睡了两日,流风湘随手阖上窗户,窗外的雨还在下着,连日未歇,越渐大了。
“姑娘,你怎么能拿人命开玩笑呢?”大夫怯懦地看一眼流风湘,“这位公子早就烧得全身如火了。身上旧伤化脓,不仅肉里腐烂而且还严重感染,而且似乎由于休息不足,长途颠簸,他已经五脏虚亏,气血淤积,内外受损了,这情况……很不乐观啊。”
流风湘低眉,不禁联想到他为自己受伤,为自己在水里游了一夜的样子。
明明已是受了重伤,可她却还肆无忌惮驾车颠簸了他一路,却还开窗让他受风、嫌他伤口会有臭味而逼得他在冰冷刺骨的河里洗了一夜的澡,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分明还只是个孩子。受了伤,发了烧,一个人忍着,一个人从来不皱一下眉头的笑着,到头来换取的,只是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拳脚相向的孩子。
早该料到的,他有伤在身,怎么会是那样凶残的杀人魔呢?
“大夫,”流风湘脸色微变,她慌忙在身上一番摸索,掏出一些钱来,“无论怎样,治好他。”
大夫为难的看了一眼流风湘,“这,不是老夫推辞,只是我实在医术不济啊,退烧的药也给了,可两日也未有丝毫好转啊。我看这样,我再给您些消炎止痛和补气养血的药,您配着退烧的药一起给这公子吃下去,如果他能醒来,那自然就好了。但是这位公子肩上的伤很重,必须要剜去腐肉,不然胳膊就要废了,但这事老夫从没做过,也不敢做,所以姑娘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完,大夫留下几张药方,转身匆匆走了。
一连好几夜过去,薄无双都没有醒来。雨敲打着窗,呜声咽咽。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天气竟持续了好久。流风湘坐在薄无双身侧,静静看着他生得如此好看的眉宇。
每天大夫煎好药汤,都只得由她亲自去喂,他根本喝不进去,许多次吐出来,灌急了还会呛住,咳出血来。而流风湘本不是耐心的人,几度打碎药碗,但每每眼瞧那安然躺在床榻、面无生色的人时,又忍不住心软,重换一碗药汤。
这是身为华星宫主人的她从不曾想过的事情,服侍一个人到如此地步。
烧还是没退。大夫说,这是因为伤口的肿未消,腐肉还在感染。
“杀了……”
“杀了我……”
夜里,有细若蚊蝇的声音萦在耳边。流风湘从桌上爬起来,朦胧中看到床上的人动了,立刻点了灯走了过去。
“杀了……杀了我……”床榻之上,薄无双正十分痛苦的挣扎着,他蜷缩着身躯,就像一条蠕动的蛇般扭曲起来。
“杀了……杀了我……”他一把拉住流风湘的衣角,喃喃重复。
她一怔,对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他脸上青的发紫,表情极为难看,仿佛有巨大的痛苦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流风湘心里一痛,立刻抱住了眼前人的头,闭一闭眼,淡淡道, “你不能死。”
“杀了……杀了我……” 薄无双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一直自顾自得重复着这句话。毫无神气,红肿的嘴,浓黑的眼袋,呆滞的眸里除了痛苦再无其他。他抬头,苦苦央求着流风湘的这幅样子一时间吓到了她。
她骤然抬手捏住他的脖颈,可半晌,手背突然一凉。她讶然看他,那静寂萧索的脸庞上双目紧闭,泪痕消匿,他的嘴角却勉强勾了起来。
自己真要亲手杀了这个人吗?这样的想法凭空问她,陡然令她手指颤抖了起来。无意凝眸,她又看到他的右肩胛狰狞可怖的腐肉。
耳边油然回响起大夫的话,“那腐肉若是扩散,会痛得人神经崩溃,生不如死,若不及时剜掉,手臂就算废了,人也不定能活。”
“那若剜去腐肉呢?”
“剜去腐肉更是痛苦,如果意志不定,很可能挺不过去。我看这位公子年纪尚小,怕是难啊。”
“杀了我……”薄无双还在喃喃低语。他如今倾颓的样子,实在与平日里相差太多,让人痛眼。
流风湘抱住他,“你从小就是一个柔弱的孩子,一直假装坚强的柔弱的孩子。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你了。”
“娘……”薄无双无力地靠在她的肩上。
“你不是想我认你吗?”流风湘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坚强的理由?”
薄无双的呼吸声渐渐重了,他声音极小,但还是听得清楚,“因……因为……因为娘喜欢、坚强的、人。”
因为弱小的自己比谁都想成为那个人的依靠。
“那就不要死。”流风湘的眼眶里不自觉有些湿润,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淡淡道,“如果你真是足够坚强的孩子,我便认你,便承诺让你看看面具之后的我的样子也无妨。”
娘便是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一直是,永远是。
薄无双默然笑了,“……恩。”
流风湘蹙眉,取下随身的匕首,用火烧过,慢慢对准那触目惊心的腐肉,但偏偏就是下不了手。原本天地无畏的强女子,偏偏此刻下不了手。
“刺——”薄无双的身子一侧,鲜血迸溅,她紧紧握着的匕首,顺利地瞬时扎了进去,扎进了那些已经腐烂的肉中。
没料到泪如此轻易的就流了下来,明明没有什么感觉,但她还是流泪了,一边流泪一边用匕首一点一点的将腐肉剜下,扔掉……每一刀的起落,随着着身边人的强忍到最小的抽搐,变得疼痛不堪。
“呃……”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那些呻吟令手不断的颤抖,半柱香已过,薄无双的汗湿透了流风湘的衣裳。
“刺——”将匕首再度拔出来,流风湘陡然捧起薄无双的脸,将双唇狠狠按了下去。
“唔……”薄无双浑身一抖,片刻又安静了下来。
流风湘的手没有停下,她闭着眼,一边亲吻着干涩的唇,一边快速的剜去剩余的腐肉。
男女之吻,就像是毒素强劲的麻醉剂,不仅麻醉了伤口的剧痛,也麻醉了人心。
“啪——”最后一块腐肉落地。流风湘立刻将大夫留下的药膏全部涂抹在了残余血渍的伤口之上。她轻轻推开薄无双的身子,离开了那干涩的唇。
本想将他放躺下去,可对方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薄无双已经痛得面无血色,可还是坚持微睁着双眸,他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轻轻的、缓慢的够到了她脸上的面具。
面具落在了地上。女子两鬓汗湿的发黏在脸颊。
“终于……见到你了。”微微莞尔,心满意足的少年倒在了她的肩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天光大亮。
薄无双看一眼自己右肩的伤口,已经止血愈合,想来自己也昏睡了几日有余。他穿衣下床,微微揉揉散乱的头发,忽然回想起一些朦胧的情景,不觉笑了出声。
“终于醒了。”门被推开,流风湘端着几盘看上去有些异样的菜,缓缓走了进来,“过来吃饭。”
薄无双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微微伸了一下懒腰,可一伸手,右肩的刺痛立马让他龇牙咧嘴。
流风湘冷冷白他一眼,“等你的伤口再好一些,我们就马上去风渺宫,已经耽搁了好些日子了。”
“哇,这菜……”薄无双完全没有理会流风湘的话,径自坐下来就开始看着盘里的菜,可刚想随口夸一下菜香,闻到的却是一股子糊味,刚想夸一下色美,看到的又只是一片漆黑的黏糊物,连什么菜都分辨不出。
“怎么?”流风湘有些不悦地看着薄无双,“有什么意见吗?”
“这是你亲手做的菜?”薄无双笑道,眼眸里不觉带着丝惊喜。
“啪——”流风湘将筷子一拍,冷冷看他,“这客栈的人都死光了,不自己做能行吗?要挑三拣四,就自己去吃。”
薄无双忍不住笑着,伸手夹了几筷子菜,往嘴里接二连三的塞着,两腮鼓饱,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喜悦难挡,他低头,开始不停吃菜,就像一个饿了几百年的鬼似的,狼吞虎咽。
看着对方好笑的样子,流风湘默默低头,可是就连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菜说是难以下咽已经是种夸奖了。
又吃了几口,流风湘实在吃不下去,索性放下碗筷,看着一旁狼吞虎咽的薄无双将自己的烂菜吃的一干二净。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放下碗筷,薄无双笑眯眯地看着流风湘,样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无赖。
“你想讽刺我吗?”流风湘瞪他一眼,心里却不住愉悦,“这是我第一次下厨。”
“也对,娘以前从来不做饭。”薄无双点点头。
“谁是你娘?”流风湘冷冷道。
“你不是说只要我不死就认了我的吗?”薄无双喜不自禁,“没想到娘是如此的疼爱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你不要得意忘形了,谁认你了?谁疼爱你了?”流风湘道,“再胡说就杀了你。”
“好不容把我救了,舍得杀了吗?”薄无双凑近流风湘身侧,笑一笑,“我可是还记得一炷香的吻……”
“啪——”流风湘将薄无双的嘴用筷子一堵,立马站起身来,“我吻过的人多了,从不记得。既然知道我救了你,就该将我当做恩人,再有半分无礼之举,别怪我翻脸。”
“可是你明明就认了我,你明明就是我娘,堂堂华星宫宫主说话也不当数的吗?”薄无双不依不饶。
“华星宫宫主不可能有儿子,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你爱怎样就怎样与我无关,但不许叫我娘。”流风湘说着便打开了房门。
“彭——”薄无双一下挡在门口,由于用力过大,伤口又开始撕痛起来,他皱眉,“那能不能告诉我,娘不认我,究竟是对我失望还是迫于身份逼不得已?”
流风湘漠然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只听门外有几个女声道,“主人,属下来报。”在薄无双昏睡期间,流风湘已经将客栈血案报秉了天地宫,并召集华星宫的侍女速来客栈。
她推开门,回眸对薄无双挑眉,“我要的从来只是强者,可你什么都不是。”
薄无双脸色一变,伤口再度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