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娘倾城》夜离朱华

12、第十一章

　　“娘！娘！”
　　“娘！娘！”
　　“娘！娘！娘我不要离开你！”
　　沐莲惊醒，原本光洁的额头上汗珠密布。
　　又是重复许多年的梦——自己年幼的孩子不断呼唤自己。
　　她用手帕拭了冷汗，连忙拿来铜镜照向自己的脸庞。沐莲太怕老去了，所以不知何时起，手边总备着一面铜镜，可不管如何照，两鬓的发还是花白、眼角的纹还是深长，不管如何照，也照不出分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她手中颤抖，那日日对影的镜中老女，一点不像自己。
　　船驶向风渺宫。
　　这一次，夜堀是做了周密的部署，眼瞧着杀人魔焚王的目标是天地宫，索性将人都聚集在了风渺宫里。沐莲也不例外，想必觉得夜府已不安全，夜堀派人将沐莲也送去了风渺宫。
　　窗棂日满。
　　“怎么，不会跳吗？”谦羽白柔声，“那我教你吧，芙蓉舞须得女子腰、女子柔、女子娇、女子愁、女子欢。三步折跃、七步甩袖、九步断腰。全舞共十八转，三十六躬，七十二姿。”
　　说罢，他笑着迎眸向听得有些呆傻的薄无双。
　　“不愧是江湖第一公子。”流风湘鼓掌，“我都没有公子知道的精准。”
　　“等等等等，你说的什么，完全记不住啊……”薄无双喃喃道。
　　谦羽白道，“你不需要记，只需要跳。”
　　薄无双看一眼流风湘，她仍旧不动声色。
　　看来真是要让自己跳舞了？无可奈何，他轻轻皱眉，为了娘，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什么都硬着头皮做了。
　　薄无双尬尴一笑，一边回忆，一边极其缓慢地开始跳起来，不想跳着跳着，真真也跳出了一番十分称和谦羽白形容的芙蓉舞。
　　谦羽白站起来，兴致昂扬地自斟了一杯酒，然而酒未落口，又便“噗”一声喷了出来。
　　当然是看到了薄无双的“芙蓉舞”后。
　　那果真是三步折跃，七步甩袖，九步断腰！
　　只不过，所谓的三步折跃是慢慢走上三步竖直一跳，七步甩袖是缓缓走上七步两臂横甩，九步断腰是仰天……闪腰？没错，房内有清清脆脆一声骨骼的错响。
　　这样的“芙蓉舞”绝对是绝无仅有的“芙蓉武”。
　　跃是轻功离地三尺，甩是双臂横穿屏风，至于断腰，霸气果断中带一丝惊心动魄，绝不亚于女子，因为至少他是真的断了……
　　谦羽白有些目瞪口呆了。
　　“怎么样，”流风湘侧目，“双儿的舞跳得是不是一丝不苟很好看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芙蓉舞。”半晌，谦羽白还是笑笑，但手指一转，酒杯陡然飞出，打向薄无双的手腕。
　　“噌——”
　　酒杯擦脸而过，薄无双将身子一转，微微张口，几滴酒水竟全落口中。他脚下敏捷，片刻又踢毽子似的将酒杯踢开，接连转了好几圈。
　　“十三十四……”薄无双咽咽口水道，“十八……十八圈了！接下来是三十六躬……”
　　“三十六躬？莫不是你还准备继续跳下去？”谦羽白不可思议地看他，“你准备如何跳？”
　　薄无双娇柔一笑，“不就是鞠躬嘛。”说罢，他又以极快的速度连鞠了十余个躬。
　　“照你的方法看，接下来的七十二姿你定是要摆上七十二种姿势了？”谦羽白有些哑然，从来不经波澜的面上第一次显露了几分出无可奈何。
　　“被公子说中了。”薄无双一边欢快地鞠躬一边脱口，脸上仍旧满是三分醉人七分恼人的笑。
　　谦羽白连忙转向流风湘，讽刺一笑，“宫主，看见你的芙蓉舞是怎么被毁了的吗？”
　　流风湘莞尔，“当然，但我记得这可是公子教授的……”她顿一顿，看一眼愈跳愈起的薄无双，继而挑眉，“芙蓉舞。”
　　谦羽白怔然，他羽扇轻挥，不再分说，一招迎向薄无双，然薄无双还在鞠躬，见此只连连退闪。
　　“看来我要好好调教一下双儿姑娘了。”谦羽白笑道，一翻羽扇，竟是一把短剑，短剑灵活于指，贴着薄无双身子两侧来回游走。
　　薄无双来不及理论，知道来者不善，但却无法敌过如此迅猛的招数，只能敏捷作逃，招招闪躲。衣袖挥拂间，立刻变得破烂不堪。可谦羽白并不就此打住，仍旧不依不饶，不许久，谦羽白的半袖衣裳已经被短剑划落，他白皙的臂膀也油然裸露。
　　那白皙的臂膀上，惟一块丑陋的胎记折损了美感。
　　谦羽白见状不由愣了一下，手里的羽扇骤然停了。
　　“非礼！”半晌，只听薄无双连忙抱住自己的“香肩”，一声捏嗓尖叫，“非礼！非礼！公子非礼！明明知道人家武功不如你，却拿把短剑削人家衣服！”如此惟妙惟俏的娇嗔，差点让流风湘也要喷酒了。
　　谦羽白转脸不看薄无双，轻声道，“不必装了，一个大男人的演够没有？”
　　“他还不大，今年也才十六。”流风湘看足了戏，此时才终于一脸意犹未尽的起身，她走到薄无双身边，笑一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薄无双，是我准备献给夜盟主的人才。”
　　“哦？”谦羽白细细打量了他一翻，眸里忽然有些许异样，那光泽似乎有什么不同了，“我说怎么身手这么好，原是因为模样如我当年一般俊朗。”
　　薄无双对着谦羽白温温笑笑，终于不再捏声捏气，“公子玩笑了。”
　　玩笑……了？
　　谦羽白脸色一变，这小子分明出口折损了自己，可却还一本正经的像个心怀坦诚儒雅恭谦的正人君子。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让我见你选出的人才吗？”谦羽白又盯了薄无双半晌，才将脸转向流风湘。
　　“一半。”流风湘道，“焚毒的解药你有吧。”
　　“宫主在玩笑吗？我早就说过……”
　　流风湘打断谦羽白的话，“你亲自调制的蚀火里面有能解焚毒的成分，所以我叫人用其做了些解药。不过看来都不及公子厉害，焚毒还是解不了。”
　　“原是宫主怕屡次成事不足惹天地宫恼怒故才急着求药啊，”谦羽白漫不经心，羽扇拂面，“虽然理解败犬的心情，但恕本公子却爱莫能助，因为蚀火、焚毒成分相似只是巧合，不可证明我就能解焚毒。宫主总这样信口开河可不好呢。”
　　“我……宫主没有信口开河。”薄无双上前道，“那晚在下也见了蚀火，但从那晚看来，蚀火似乎并不是为了捉住焚王而使用的，若是在下猜的不错，蚀火恐怕是公子用来救焚王的。”
　　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的怪异形象，薄无双扬起光着的胳膊下意识拍上了谦羽白的肩膀，“我说的没错吧，谦公子。”
　　谦羽白一怔，皱眉看着他洁白的臂膀，“哦？”
　　“因为对于练就了内火心法的焚王来说，蚀火之火与其相溶，并不会灼伤他，但对普通人来说，这是十分危险的东西。且在船上要不是用蚀火射向焚王，焚王不一定能脱了包围，所以，正是蚀火将他救了。想必焚王也发现了这一点。”流风湘接道。
　　“就算如此，又能如何？”谦羽白不以为意。
　　薄无双道，“这足以证明你在帮焚王，你与焚王关系不浅，所以有焚毒解药的可能极大。”
　　“不是极大，是绝对。”流风湘接道，“江湖都知道焚毒不是焚王做的，而是江湖九侠中的‘毒侠’南宫风。他制成焚毒后，因为觉得此毒毒性太过而无实用，留下只是祸根，便将配方全部烧毁，所以焚毒早就该不存世间。但焚王却能盗取了南宫风的焚毒配方，这功劳恐怕全都要归谦公子。”
　　“想不到宫主细腻如此，竟闲来没事调查了许多呢。”谦羽白并不否认，仿佛从来都是只要说出事实，就算天大的秘密也好，也不能打破他的平常。
　　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从不掩饰的、视一切无畏的平常。
　　“因为南宫风只将这个配方给一个与他同出一个师门的、从小到大都情同手足的人看过，那个人就是公子你。”流风湘浅笑，媚而不俗，像是毒药一般的美。
　　“不错，”谦羽白淡淡道，“我是与南宫风同出侠义门的师兄弟，你说的没错，我们关系很好。”
　　问题不在这里吧？薄无双听得不禁有些郁闷。
　　“江湖九侠虽是性格迥异，但有个共同点是恪守侠义。从南宫风毁去自己心爱的毒药配方可以看出，他绝不可能将这配方流落出去，所以剩下的人只有公子你了。”流风湘徐徐道，“且公子一直精通医药，有闻方制药的本领，焚毒必定区区不在话下。虽不知公子为何要帮焚王，但我不想究其，只要公子将解药交出，此事便算乌有。”
　　薄无双听到这里不禁叹服流风湘做事的疏而不漏和头脑的清楚，她早已将谦羽白调查的十分透彻，目的显然不仅仅是焚毒的解药。
　　“不愧是华星宫的宫主，不仅风姿绝代连才智也是过人。不过这儿有百十种毒药，解药混在其中，已经认不出是哪个了，若宫主找出便就拿去好了。”谦羽白眸中狡黠，笑意古怪，并不认真。
　　就算是再多的毒药也罢，也不能浪费了自己精心调制的九毒不死液。流风湘暗暗打定主意，至于薄无双，他的命本就是自己的，造化好则好，不好也怪不得她，因为他是自找，说到底只是自己利用的人而已。一个纯粹的、只能被自己利用的人。
　　就算死了也好……也不该被自己挂心，自己只该是个无情人，想起了之前对他的动摇，就有莫名的恼怒占据了她敏感多变的心。
　　流风湘看了一眼薄无双，笑道，“正好，我献给夜盟主的人才恰恰识毒本领超常，公子将药拿出来吧。”
　　“百毒挑一的解药宫主也敢答应？”
　　薄无双看向流风湘，眸子里有一闪即逝的复杂光泽，但还是无碍于笑颜朗朗，“公子不要小瞧在下，在下武功虽说不济，但试毒还是可行的。”
　　谦羽白一丝讶异，“你年纪轻轻，凭何愿为他人试毒，你不怕死吗？”
　　“人都怕死，但若是有了比怕死更怕的东西有时候死也没什么了。”薄无双笑道。
　　那并不是能装出来的轻松。
　　更怕的东西吗？谦羽白看着流风湘和薄无双，心里隐隐的生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太过复杂难以消化，是许多年都没有过的。
　　风渺宫的地下楼阁是闻名江湖的，传闻里，风渺宫的地下楼阁藏了许多江湖绝迹的奇珍异宝，是万人向往之地。薄无双当然也有些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亲自身临。
　　“听说你可以九毒不死？”谦羽白瞧着正盯着长及一走廊的桌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的药瓶子的薄无双，试探道。
　　薄无双愣愣点点头，虽然想过这样的场景，但心里还是有些发憷，毕竟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都是毒药。
　　“但这有一百多中毒，就算你幸运至极试验九种便能找出解药也不可大意，因为我收藏的毒药绝对不是寻常的毒药。”谦羽白故弄玄虚道。
　　流风湘有些不悦，“不劳公子费心。”
　　薄无双绕着长桌缓慢走了一遭，手里颤抖地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额头已经出些细密的汗珠。
　　到底哪个才是解药，光看外表怎么可能看的出来？自己只有九次机会，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再不快些就没时间了。”谦羽白道，“已经日落了，入夜还有一场会晤比试。”
　　流风湘走到薄无双身边，看着他抓满瓶子的颤抖的双手，忽然低声，“双儿可记得小时候？小时候我总说你怯懦，可你为我总是能全力以赴完成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明明害怕明明不敢但是却做到了。敢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就是勇敢，所以我想收回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不怯懦。”
　　在这种时候，流风湘温柔的耳语无异于一把催人自杀的刀子，无比锋利。可无论多么锋利，对方是深深眷念自己的人，那就永远只能看到刀子的美丽，看不到锋利的痛感。
　　也或许知道了很痛但依然很开心，很开心可以看见如此美丽的刀子。
　　其实根本就没有可能试出解药的，只是她在拿他做赌，但其实就算她不来逼他，他也会陪她赌的。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丝希望渺茫的赌。
　　因为在他心中这世上没任何比她重要。
　　谦羽白眸里微微烁闪，映出的人有一种绝美的表情，那是凄然中的喜悦，纯挚的像个孩子又深情的一如某个人。
　　他眼中，薄无双扬起下颚，一瓶接一瓶的喝着药，每次喝完一瓶，都会一阵抽搐，但他继续的却很快。
　　转瞬间已经喝完了九瓶。
　　谦羽白讶然，就算九毒不死，但在此期间承受的痛苦却不会减少，但还是他如此快的喝下了九瓶的毒药。
　　流风湘扶住痛苦的薄无双，目光却尽量避开他，不知为何还是有异样的情绪动摇着，搅得她心神不安。但那种令她难受的情绪是什么她并不想理会。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第十瓶了，你还要继续吗？”看到薄无双又拿起一个瓶子，谦羽白忍不住道。
　　这一问不得不令流风湘奇怪，因为这个谦羽白从来都只是冷眼旁观看尽生死，岂是个如此会关心他人死活的人？
　　“恩啊，说不定……说不定这一瓶是解药呢。”薄无双笑笑，故作轻松地看一眼流风湘，刚要抬手，却又被她一把按下。
　　他迟疑着看她，眼里似笑非笑。
　　“没关系吗？”流风湘轻声道。
　　薄无双点点头，“没关系。”无论是毒药是解药都没有关系，因为她一直在看着他。
　　因为他知道，她终于有一天一直在看着自己。这对他就是最奢侈的满足。
　　但当他将第十个瓶子递到口边的时候流风湘还是一把拦了他，她犹疑一下，又道，“再等一下。”
　　薄无双冲她莞尔，温柔地拂开了她的手，将瓶子轻轻送入口边。
　　“啪！”薄无双手中一疼，松开瓶子，瓶子应声而碎。他微微一笑，还是有些诧异，因为这仅有一丝希望的赌竟然赢了。
　　流风湘心里陡然是一种释然的快感，或许只是得意，谦羽白竟然真的出手阻止了薄无双。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奇怪，对任何人都不放眼里不放心上的谦羽白看是去竟是有些在意薄无双。
　　看来不是错觉，那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下去的在意，被清清楚楚写在了谦羽白反常的举动中。
　　本是出于猎奇和试探，但这个渺茫胜算的赌她还是赢了。
　　半晌，谦羽白忽然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其实解药早就送去华星宫了，就在他们来这里之前夜盟主亲自派人送去了。而且你们猜错了，焚毒的解药……其实只有夜盟主有。”
　　说罢，他饶有兴致地看向流风湘和薄无双。
　　这只是个游戏，以为赢了的两个人相却一怔，原来自以为的胜利只不过是被人玩后施舍的恩泽。这个谦羽白，果真是个难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