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85、第八十五章 驱寒.风雨前夕

　　那支曲子很长，那个人吹得很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萧然维持着抱剑的姿势，静静地站在他后面，默默倾听。

　　那箫声越来越沉郁悲凉，带着浓重的不平之意。阳光明媚的日子，仿佛刹那间彤云密布、朔风哀号，林子里充满了一股肃杀之气。

　　萧然背上隐约泛起寒意。他伸手摸了摸怀中，自己的箫也在。唇角微微扬起，他把剑佩好，从怀中拿出自己的箫，和着那黑衣人的箫吹了起来。

　　黑衣人的箫声顿了顿，侧过头来看他一眼。只是短促的一眼，萧然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他又回过头去，继续吹起来。

　　两股箫声合在一起。

　　萧然的箫声犹如一缕春风，从林子里吹过，悠悠的，柔和却仿佛带着征服一切的力量，不容逆转地，驱逐了冬天。

　　冰雪消融，湖水泛起碧波，垂柳拂过水面，灵动的、鲜活的、充满生机的……

　　黑衣人的箫声不知不觉变得舒缓，他终于回过身来，面对着萧然。两人就这么目视着对方，继续吹着他们的箫。

　　只是，不再有冰封千里、寒风凛洌。黑衣人追逐着萧然的曲调，慢慢变成闲潭花落、静影沉璧，一种宁静，在两人之间扩散。

　　萧然看清了黑衣人的脸，那的确是张被岁月染满沧桑的脸，可是并没有落拓和潦倒，相反，他面容刚毅，眼神深邃而犀利，带着种迫人的力度。

　　他的五官，让萧然有一种熟悉感，他发现，这个人长得有点像自己的父亲。只是，他看起来比父亲老，头发和胡子都有些花白了。

　　萧然眼里的笑意加深，那是种友好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

　　像是约好了似的，两人的箫声都慢慢收去，在一个余韵悠长的尾声中结束。

　　黑衣人笑了，这一笑，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颇有些春风化冻的意思。

　　“小家伙，你干扰了我。”醇厚的声音，有点沙沙的味道，可是语气中仿佛带着宠溺。

　　萧然一愣，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里冒起来，这个人，真的好像并不陌生。

　　他微笑，抱拳，彬彬有礼道：“对不起，前辈，晚辈一时技痒，打扰了前辈，还请见谅。”

　　黑衣人微微摆手，萧然注意到他的手骨节粗大，遒劲有力，那样的手握在箫上，让人感觉不谐调。可是，听刚才的曲子，又好像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吹得出。

　　“没什么，你吹得很好，我都不知不觉被你牵着走了。”黑衣人轻松地道。

　　萧然有些赧然：“我只想让前辈开心些，你的曲子太过苍凉，让人听了心情沉重。”

　　黑衣人看着他，久久不语。

　　被他这样看着，萧然心里又有了异样的感觉。这双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仿佛透过他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得让他难以理解。

　　他隐约想起，有时候父亲也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好像他身上记载着一个故事，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他们在追忆什么。

　　“前辈？”他小声地开口，试图把这个人从神游中拉回来。

　　黑衣人怔了怔，眼里掠过一抹苦涩，还有淡淡的嘲讽：“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富有同情心，因为你快乐，就想让别人分享你的快乐。”

　　萧然心里一动，快乐么？他轻轻摇头：“不，我也有不快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快乐，只是，我比较懂得在不快乐的时候开解自己。”

　　黑衣人看他一眼，目光温和：“你说得对。”他顿一顿，看看前面鳞次栉比的府第，问道，“你是萧家人？”

　　“是，我叫萧然。”

　　“萧然。”黑衣人念着这个名字，仿佛韵味深长，“很好听的名字。你是萧凤歌的儿子？”

　　“是，我是他小儿子。前辈认识我爹？”

　　黑衣人淡淡道：“堂堂烟波城主，谁会不知道他的大名？不过我不认识你爹。”

　　“前辈是偶经此处？”

　　“来烟波城办点事，出来走走，无意中走到这里。”黑衣人说着，好像很随意的样子，道“陪我坐一会儿？”

　　萧然并不觉得突兀，这个人让他很有好感，他点头：“嗯，我们到那边土坡上坐吧，我刚才就在那边晒太阳。”

　　两人走到土坡上，席地而坐，黑衣人又在看萧然，神情有些恍惚。

　　“前辈，可以冒昧问你的姓名么？”萧然道。

　　“哦……”黑衣人移开目光，“萍水相逢，就不必留什么姓名了。”

　　萧然有些失望，却并不强求，换了话题道：“前辈刚才吹的曲子好像是《古凉州词》，前辈对边塞很熟悉么？”

　　“是，很熟悉，我在一个边塞的小镇上住了十七八年，很漫长的岁月。”

　　萧然听着他的声音，感觉像是流沙从他心底滑过。

　　这个人一定有很多故事。

　　“难怪，你身上有一股戈壁荒漠的味道。”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有些钦佩、有些神往的。

　　男人看着他的笑容，几乎又要失神，可很快将自己的心绪收拢来，问道：“怎么，你对边塞感兴趣？”

　　“是，我爹曾当过大将军，屡次与外敌作战。想象那时候的情景，我会忍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早生二十年，也去疆场杀敌。”

　　黑衣人用深思的目光打量他：“你喜欢打仗？”

　　“不，谁会喜欢打仗？我不喜欢血腥杀戮，可是若有强敌入侵，能够干一番保家卫国的大事，也不枉男儿一场。”

　　“有魄力、有志气。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爹好好的将军不当，要退隐江湖？”

　　萧然沉吟道：“他打了那么多年仗，怕是厌倦了。现在四海升平、边关安定，他想过平静的生活，我能理解。”

　　黑衣人眼里有尖锐的锋芒一闪而过，轻轻笑道：“江湖就平静了么？只要这世上有名利二字，谁也不得安宁。”

　　萧然赞同：“前辈说得是，这世上有几人能逃脱名缰利锁的束缚？山中高士与鸥鹭为盟、明月为伴，是真正超凡脱俗、与世隔绝；佛门弟子青灯黄卷、钟磬木鱼，却也未必人人放得下，人人六根清静。”

　　黑衣人又看他一眼：“你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还会打禅机。”

　　萧然微微一笑：“也许，我天生有慧根吧。”

　　黑衣人大笑：“好，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请别叫我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萧然莞尔，看着他，双眸晶亮。

　　“好，那么，男子汉。”黑衣人伸长手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变戏法一样从身边取出一个酒囊，向他晃了晃，“我们虽是初识，却好像比较投机，想不想喝几口？”

　　萧然欣然：“想！”

　　两人一齐躺下来，看着天空，一边闲聊，一边轮流喝酒。

　　萧然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会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喝酒聊天，而且还是共用一个酒囊，也不嫌脏。

　　萧然喝酒的时候，黑衣人侧头看着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涌动。而当萧然发现，对上他的目光时，他却又移开了。

　　分手的时候，萧然问了声：“前辈还要在烟波城里待一段时间么？”

　　黑衣人想了想：“如果你愿意每天到这儿来陪我喝酒，我就多留几天。”

　　萧然点头：“我会的。”

　　“那我们说好了，每天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

　　“好，一言为定。”萧然伸手与他击了一下掌，笑道，“我会带酒来的。”

　　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萧然，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黑衣人唇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萧然回府的时候正遇到萧凤歌与萧潼，他站定，欠身行礼：“爹，大哥。”

　　萧凤歌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味，皱了皱眉，问道：“去哪里喝酒了，跟谁？”

　　萧然垂眼，恭敬地答道：“回爹的话，孩儿一个人，就在后面林子里，自己带酒去喝了几口。”

　　萧凤歌瞧着他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自从那天打过他一巴掌，这儿子现在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好像与自己疏远了。

　　也很少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霁风朗月般的笑容。

　　难道他心里存了芥蒂？

　　想着，萧凤歌就不禁来火，脸也沉了下去：“一个人没事偷偷喝酒？你是不是闲得慌？”

　　萧然愕然，爹在挑剔什么？自己本来就没有参与城中事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功看书，生活几乎是一成不变的。

　　他张了张口，还没解释，就听萧潼道：“然儿是去林子里练功的，喝点酒，正好助兴。爹又不是不知道，然儿文武全才，喝酒这件事，对他来说本身就是风雅。”

　　萧凤歌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听萧潼开了口，他就对萧然挥了挥手：“去吧！”

　　萧然却没走，抬眸看着父亲，恳求道：“爹，孩儿不小了，可否允许孩儿跟在大哥身边，替他做点事？还有，武林中像孩儿这般年龄的世家子弟，都已经开始行走江湖，孩儿也想出去历练一番。以后可不可以跟着爹一起出去走走？”

　　萧凤歌倒愣了。这个儿子对他来说就像是稀世珍宝一样，一直藏在雕工精美的匣子里，保护得妥妥贴贴。他几乎不曾想过让他去涉足江湖，更没想过他那双白皙如玉的手会去杀人。

　　而萧然也明确表示，他不喜欢江湖仇杀。他练武功只用来保护烟波城，保护父兄。

　　现在想来，这个儿子倒有点“养在深闺人不识”的感觉。萧凤歌不禁苦笑了。

　　知道的人都说萧大城主有个才华横溢、俊美无俦的儿子，可从没有人见识过萧然的武功，他在人前显露出来的全是文才。

　　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

　　他是不是应该让儿子早点接受锻炼，早点去见识真正的江湖？

　　看着儿子眼里热切的希望，又看到萧潼眼里赞许的表情，他点点头：“好，从明日开始正式跟着你大哥，为他做事。另外，江湖中若有什么集会，爹会带你去。”

　　“是，谢爹成全。”萧然大喜。

　　萧凤歌续道：“正好，五月初十北堂家办喜事，喜贴已经送来，你届时跟爹一起去。北堂辉长子成亲，可他还有一个幼女，名叫北堂梦，年纪与你相仿。北堂在爹的寿宴上见过你，力邀你前去。”

　　萧然顿时头大：“爹，孩儿还小，婚姻大事等过个十年再说。何况大哥都没娶，爹怎么先给孩儿谈婚论嫁？”

　　萧凤歌瞪他一眼：“爹有叫你立刻决定么？不过是先去认识认识。”

　　“那，大哥去么？”

　　萧潼道：“有你和爹去就够了，我留下做事。”

　　萧凤歌默许了儿子的话。